出了将军府,宫涤尘走出两步,骤然停下身形,对小弦笑道:“你不要怕,我们等一等他。”虽说有宫涤尘在身旁,小弦依然不敢直面鬼失惊,惊讶道:“为什么?”他忽听到体内骨节轻微爆响不绝,却是宫涤尘“移颜指法”的效力已过,身材正慢慢恢复。
鬼失惊大步赶上,笑着替宫涤尘回答道:“若是被不知情者以为我在跟踪你们,岂不弄巧成拙。”他面上虽有笑容,说话语气仍是漠然,不动半分感情。宫涤尘点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事情要办,小弦的安全便拜托鬼兄了。”鬼失惊淡淡道:“宫先生放心,鬼失惊一生从不受人恩情,但小弦对我有救命之恩,岂会不尽力。”他又对小弦一笑,“小弦,这是第一次来京师吧,这几日想到何处游玩,鬼叔叔都陪你去。”他口中的“救命之恩”指的却是在擒龙堡困龙山庄中诸人被宁徊风困于那大铁罩下,若不是小弦灵机一动,诱宁徊风火攻,包括林青、虫大师、鬼失惊在内的数大高手都将命丧铁牢中。鬼失惊虽是人人惊惧的黑道杀手,但最重恩怨,所以破天荒对小弦和颜悦色。宫涤尘与明将军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鬼失惊出面保护小弦。
小弦心头稍定,声音仍有些打战:“鬼……鬼叔叔不用费心,我哪儿也不想去。”他心想若是与鬼失惊一路,再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恐怕也毫无兴致。
鬼失惊瞧出小弦的心思,柔声道:“这样好了,这几日我只是远远保护你,并不公然出面。只要你不闯出天大的祸事,叔叔都帮你扛着。”
其实在困龙山庄中,小弦所起的作用虽然关键,但若没有林青飘忽的身法与凌厉的暗器,诸人亦难逃毒手,而且在此之前,虫大师还先从万斤铁罩下救下了断臂的鬼失惊。只是鬼失惊生性高傲,不肯对林青与虫大师示好,所以宁可把小弦当作救命恩人。这份心态,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感应到鬼失惊对自己确是一片诚心,渐渐不再怯他,嘻嘻一笑:“什么才是天大的祸事?”宫涤尘笑着接口道:“比如你去皇宫内院中偷东西,或是去刑部大牢内劫死囚……”鬼失惊听宫涤尘说得有趣,亦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弦吐吐舌头:“这我可不敢。”他眼珠一转,想到自己一路捉弄追捕王之事,无数花样又涌上心头。不过对鬼失惊毕竟惧意未消,也只能想想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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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由京西的将军府穿过半个京城,来到南郊,远远望见一个大湖,湖畔有一座竹林环绕的小山庄。
宫涤尘拍拍小弦的头,以手相指:“这个湖就是梳玉湖,因湖水澄碧,宛若翠玉,竹林形如木梳,因而得名,乃是京师五景之一。而湖边的那座山庄,便是人称‘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的清秋院了。这五天你都将住在这里了。”
小弦看那山庄虽然并不依山靠水,却环境雅致,布局精巧,一阵微风吹过,竹林千枝齐摇、竹叶婆娑,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既如披甲待发的百千铁骑、锋芒毕露的万丛剑林,又似气象苍茫的涛生云海、变幻无端的海天蜃景,想不到在这熙熙攘攘的京师中,竟有这样一个宛若世外仙境的宁静处,心头已喜了几分。
鬼失惊停下脚步:“沿路上我已发现或明或暗的十九名探子,想必将军府公开保护小弦之事已然传遍京师,任何人想打他的主意皆会三思而行。清秋院内应无危险,我不便入内,回头派‘星星漫天’昼夜守在清秋院外,小弦如要出门,我必会暗中跟随。”“星星漫天”是鬼失惊手下的二十八名弟子,以天宫二十八星宿为名,每个人都是藏身匿形、精于伏击的杀手。
宫涤尘淡然道:“有劳鬼兄了。”鬼失惊嘿嘿一笑,又望一眼小弦,闪入道边树林中不见踪影。
等鬼失惊去远,宫涤尘拍拍小弦,叹道:“鬼失惊虽然恶名昭著,却有诺必践,比起这世上许多自命侠义之人,更令我敬重。”小弦倒是对此颇不以为然,只是隐隐觉得宫涤尘与鬼失惊之间的对答略显生硬,似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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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梳玉湖畔缓缓而行,堪堪走近清秋院,小弦看到山庄门口挂着一个大匾,上书三个大字:“第一院”!在“第一院”前面还有两字,却被白布遮盖,瞧不分明,奇道:“为什么要用布遮住?下面两个是什么字?”
宫涤尘解释道:“当年皇上要纳江浙三千民女入宫,乱云公子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阳与华山无语大师力谏不果,以死相抗,静坐梳玉湖边绝食十三日,终迫得皇上收回圣旨。江湖人士有感郭雨阳的高风亮节,赠匾上书‘武林第一院’。郭雨阳死后,乱云公子谦和自敛,所以才命人将‘武林’两字遮去,以免引来流言蜚语。”小弦方知其故,不由对这尚未谋面的乱云公子大生好感。心想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方有资格与宫大哥结交。
宫涤尘来到京师后才与乱云公子结识,这些日子便一直住在清秋院中。山庄门口的家丁瞧见他,皆点头为礼,神情恭敬。宫涤尘问起乱云公子,一人回答道:“公子刚刚送简公子出门,应该过不多时便能回来。”他望着小弦,却不多问,只是颔首微笑。
宫涤尘淡淡“哦”了一声,径直带着小弦入内。小弦好奇地看着几位家丁,心想大凡豪门家丁皆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将军府前即可见一斑,不料这几人却都是文质彬彬,衣衫干净整洁,颇有气度,如果走在街上,必被认为是入京赶考的秀才,京师四大公子果然都有些名堂。又想到必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公子,听说此人貌赛潘安宋玉,更是熟读万卷,文才出众,出口成章,极擅舌辩,乃是世间女子心目中的最佳檀郎。他不由偷偷看了几眼宫涤尘,那京师城外温泉潭底所见到的一幕重又浮现脑海,实在是永生难忘……在小弦的心目中,若论相貌,纵是那简公子被众人吹嘘得天花乱坠,也难及宫涤尘之万一!
入了庄门,但见池榭楼台皆小巧玲珑,虽相隔不远却各自独立、自成风景,又有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溪将各方建筑连为一体,虽已入冬,却依然有零落的绿色铺点在小溪周围,令整个山庄透出一份宽敞明亮的清旷之气。
小弦极少来这等大户人家的庄院,顿觉神清气爽,暗想这乱云公子定是一位胸有丘壑、腹藏玄机的饱学之士。相形之下,平山小镇上朱员外的庄园虽是面积远胜此处,精致净雅却远远不及,犹如大杂院一般。
宫涤尘显然对清秋院中极为熟悉,带小弦来到一个大厅中:“这里是乱云公子会客的地方,名叫梅兰堂,五日后你就可以在此见到你的林叔叔了。”
小弦强按下要见到林青的兴奋,转首四顾,先看到厅堂正中挂着一幅对联:
梅标清骨,舞衫歌扇花光里。
兰挺幽芳,刀锋剑芒水云间。
小弦品味其中那份微妙的意境,一时略有些茫然:“这是乱云公子的手笔么?嗯,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暮寒题于乙戌年仲秋……原来是一个叫暮寒的人写的,不知是谁?”宫涤尘笑道:“乱云公子的大名便叫做郭暮寒。难道你还懂书法?”小弦闹了个小笑话,赧然道:“我不懂书法,只是看了这两句对联,总觉得好像有一种郁志难舒的感觉。”
宫涤尘一愣,他虽是极细心之人,但来京师后诸事繁忙,来过几次梅兰堂,却从未留意过这副对联。此刻听小弦所言,他当下凝神思索联意,果然有一种在声色犬马中暗敛锋芒,以图东山再起的味道。宫涤尘心中一动:“你刚才看到明将军时可有什么感觉?”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小弦回想起见到明将军时的情形,呆呆道,“只是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好奇,嗯,他的头发好奇怪,像……”他想了想才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像一条刚刚从油里拿出来、又烫熨平整的黑色绸缎。”
宫涤尘随蒙泊国师精研佛法多年,对那些不可臆度的玄妙天机自有体会。所以他故意带小弦去见明将军,实想看看暗器王口中的“克星”会否令明将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受,不过看起来明将军与小弦似乎都没有何特别,听小弦形容得有趣,不禁莞尔。
小弦眨眨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将军府中怎么不见明夫人?”宫涤尘道:“此事亦算是一奇。明将军年届五十,却仅收了四名小妾,正室之位一直虚席以待。有不少人因此怀疑他中意的某位女子早已身亡,所以宁可终身不娶。几年前明将军挥师塞外大胜而归,手下有位千难和尚特意擒来一名回族的绝色少女献给明将军,谁知明将军勃然大怒,竟在三军阵前将千难枭首示众,从此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父亲许漠洋提起过的大仇人千难和尚竟是如此下场,虽有些快意,却也心惊:“明将军如此喜怒无常,为此事斩将,岂不令手下士兵心寒?”宫涤尘叹道:“你仅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千难和尚乃是少林叛徒,无恶不作,最喜欢奸淫幼女。他投入将军府后仍不知收敛,明将军出兵寨外时权且用之,等大胜回师自然不容于他,找到机会便借题发挥,斩之以壮兵威。仅以此事而论,明将军可得到我的七分敬重。”
小弦一时茫然,实难判断明将军此举的错对。心想宫大哥敬重明将军七分,不知还有三分又是什么?又问道,“那明将军可有子女?”官涤尘摇摇头:“他虽收下四名小妾,却并无听出;听说曾有位小妾怀了身孕,亦被他强行退服药物堕胎……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将军的行径委实叫人猜想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