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情》 第1章 《观情》作者:江行云【完结】 文案 古风短篇故事集,练文笔练节奏。 欢迎来看世间爱情的点滴百态。 每日19点更新。 欢迎建议和批评,感谢鼓励和喜欢。 拒绝攻击和比较,让我们相互尊重。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很多。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来看世间爱情的点滴百态。 立意:爱情。 ================== ☆、风月 南方初夏时常落雨,氤氲低缭,半空中濛濛的雨丝纷扰多半日也不肯停,戏馆中的娇娘却看准了雨从屋里走出来,只身站在河边柳下。 衣发被淋湿,晶透的水珠顺着她松松低绾的青丝滑下去,滴落在附着苔霜的青石路上,生出零落四处的细小水花。 河面接着雨,乌篷船缓过,一齐将娇娘潋滟的倩影碾碎变成无数涟漪。 船平稳地进了石桥桥洞,在那处的昏暗中停下了,轻晃在水波里。半晌过去,船里的人提袍上岸,厚底的官靴沉重地踩进雨中。 娇娘的头顶忽然多了把深色的油纸伞。 她抬起眼看向给她撑伞的人,隔着雨帘,眸子里似乎也带了水雾,像是稚子一般澄嫩,让男人一眼望到了底。 那里站着一个他。 宽肩长腿的男人站在她身侧,一手扶着腰间佩刀,一手撑伞,眉眼间倦气浓重。岁月和世俗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是他沉浮于仕途上的印记与回忆。 风卷雨来,娇娘睫上挂着轻晃的莹珠,她抬起袖轻揩,动作轻柔极了,远远看着就像是水墨画一般的人儿站在垂柳下哭泣。 男人垂眸,见盈亮的玉珠顺着她的纤指滚下,在不堪吹弹的肤上留下水痕,那料峭的美令他握伞的指紧了紧。 许是因为她身上寒气太重,又或者是那日的乌巷与长河太寂静,他陪着她站到雨停。 雨停后她福一福身,转而离去,竹青色的软袖划过他的指尖,丝丝牵惹,漾出千层缱绻,以至他低头愣了半晌才忽然想起,方才忘了问她的名字。 等男人抬起眼时,那女子已经消失在薄雾里。 她生得着实娇美,盈盈的纤腰和扶风的细柳不知哪个更易折,但那绮艳中却未染风尘,眼波中露着的是微寒的澄澈,就好像。 他想了想。 就好像一滴泪。 后来林听山无数次路过那棵垂柳,都未再在柳下见着佳人。 他扶着腰间的佩刀沉默地站在船头,同僚从舱内探出半身,问道:“林副使看什么呢?这河少说也走过几百遍了,不腻?” 舱里便有旁人笑着提:“别说是这细流,就是沧渊也看腻了,我想着得给林副使找个没见过的不是?不如就今日,与我们一同去到水榭戏台,共访佳丽,物色名姝。” 林听山任城中兵马副使,向来不近女色,此事这些人都知道,但这些人都是会玩儿的,一个两个的在外边养着姐儿和小官儿,饶是林听山一身清朗也忍不住要拉他一起作乐。 林听山皱起眉,“红粉之地,恐怕去不得。” 同僚却握了林听山的腕不松,“勾栏美人,唱的都是好戏,去得,去得。”便吩咐人掉转船头。 等到了地方,戏还未开,幕还落着,隐约看得见几层轻飘的纹帘拢着河船女们聘婷的身姿。这地方在城中颇具名气,人在台上唱,客在船上听,最是这幽晦的距离,想要又摸不着的,能让人愈发心痒。 他们的船往水上的戏台边一停,便有小厮接过去船缆,搭上木板,在船头搬把了座位给坐,又有姐儿和小官儿走了上来,半倚半跪地让香粉飞了满船。 身侧莺癫燕狂,林听山皆不为所动,只端坐在船头,佩刀衡在膝头,手还扶在上面,连茶盏也没碰,身上冷的没有人敢上前伺候。有个姐儿壮着胆子给斟了酒递过去,他只侧脸看了一眼,就吓得那白嫩的手又缩回去了。 戏班老板会做生意,看着客人都等了半晌,酒吃得半醺了,才让人轻轻挑起台上的幕帘。乐声迤逦,一身浅桃色的人提了裙摆走出来,长袖轻抛,缓缓转了轻盈的身,重点的檀唇一张,唱的是一段桃花扇,嗓音酥得人迈不开步。 林听山抬眼看了看,正和那台上的人儿对了个满眼。 扶刀的手紧了紧。 这不正是那日垂柳下的娇娘。 他顷刻间便觉得腹中有火在烧。 他这里目光一滞,旁边立刻有机灵的的姐儿跪爬了半步,倚在林听山脚边,柔声道:“这戏唱得可顺大人的尊耳?” 林听山“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女子在风尘中摸滚多年,只一眼便知这位先前还似冰雕一般的人已动了尘心,道:“大人是喜欢这戏,还是喜欢这人呀?”不等林听山回答,她就伸出手给捶腿,“这可是我们班子里顶好的昆腔,妹妹年纪还小,却也是个角儿,城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您若喜欢,可抓紧了。” 林听山听得云雾里,刚要点头,却觉得不对,皱起眉跺了下脚,把腿挪开了。那姐儿也不恼,就收了手,半起身地附在他耳边道:“大人莫急,我悄悄告诉您,门路还是有的。您是做官的,我们妈妈绕过了旁人也不能不顾着您呐。一会儿我带您去后边,准见得着人。” 第2章 林听山侧开脸,没回应,就听那姐儿又道:“姿色是真妙,这会儿看不真切,等下您近瞧了再说。我多句嘴,那妹妹可不缺裙下客,总有人找,只是她心性高,谁也不喜欢,这么几个月了就是凭她自己一口气吊着呢。我们妈妈早着急了,估摸着就这几日吧。哎,要是让哪个不懂怜惜的碰着了可怎么好.....”她抬手揩了把眼角,“大人,您可别让旁人白占了便宜。” 此时台上人已经唱完,水袖一收翩然离去。眼看着佳人的身形隐在了帷帘后面,林听山心下一动,竟掸衣起了身,对那姐儿道:“现在就去。” 进了后面,美似娇花的女子正坐在妆台前,看样子是要净脸。葱似的手指浅浅浸在铜盆中,水珠滑滚在手上,让林听山又想起那日的雨来。 女子一抬头,就看见一身深色布衣的男人单手扶刀,垂眸看着她。 林听山沉声问道。 “敢问娘子名何?” 朱唇轻启,声音也如人般娇雅清丽。 “花沾衣。” 节寒酒冷,花落沾衣。 林听山还想再问什么,那娇俏身形却被迎接出来的妈妈挡住了,他顿了顿,挪开目光,轻咳了下。 “娘子......可曾梳拢?” “未曾!未曾!大人放心,我们娘子十八,是不小了,不过是清倌人,干净的。”那妈妈满脸滟着笑,“大人心善,成全了我们娘子吧?” 林听山没说话,转而看向花沾衣。 这个季节的热中总带着潮,花沾衣身后的窗外是秀丽的日头,那光笼着近水远山,耀眼的金下是一片连绵的湖色,中间有飞鸟渡水,一痕蜿上。 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坐在这样如画的风景前,绒般的睫轻轻颤动在日辉里。水眸抬起,对上林听山的双眼,看了半晌后点了点头,娇羞垂首时容色越发令人悸动。 林听山没什么钱,但字据一立,宝钞出手,这事便成了。 他牵过娇娘的袖,娇娘抬眸对他一笑,便是他的人了。 城中鲜少有人不知花沾衣的名字。 那是城中的昆腔名伶,一段桃花扇唱乱了无数客中肠,乌衣巷中不知有多少公子老爷为她倾心,却连人的裙摆都近不了。 她身边守着个林听山。 为人刚正的男人佩刀从不离身,常在花沾衣登台时坐在离她最近的船上,一手扶刀一手扶椅,眸中犀利不减,只有看向那翩迁窈窕的身影时才镀上一层微光。 只说那一夜闷燥,花沾衣进屋抬手解下披风,林听山卸了腰间的刀,顺手接过她的衣裳,搭在木桁上。 谁也没出声,但看着都面色不虞。 花沾衣伸手取下了绾发的白玉篦,半身笼在墨发中。 她侧脸看林听山。 “你可有遇到难事?” “宦途不顺......娘子又在愁什么?” “青春易逝。”花沾衣看着他笑,“你总守着我,不如相伴解愁,不谈嫁娶?” “啊。”林听山沉声重复,“相伴解愁,不谈嫁娶。” 槐酥草如烟,春至昆台边。 一室温软浓丽的春色中,温柔倾倒了磐山。 两人关系亲密,但谁也没承诺过对方什么,除了夜晚的旖旎温玉,似乎和不相识时没什么两样。 做官的和唱戏的都知道,承诺无用,不如贪图眼下。 新年将至,林听山要离开。他已过而立之年,也曾有过少时不知愁的日子,一身狂妄,痴的是赤诚之心,念着入仕报效。可到头来却因是寒门出身而备受嘲讽,只觉得一身本领无用,年岁耽于朝堂之中。 踽踽独行的男人,临走也不设宴昔日同僚,但还记得那位红颜知己。 说是红颜,他也自觉惭愧,因早已过了界。 日氲匿在重云中,他扶着刀站在她身侧,垂眸看去,娇娘依旧妙龄绝色,正侧身坐在花影里,白嫩纤长的玉指轻动,喂着瓷盆中的几尾鲤鱼。 她问:“往何处去?” 他的手紧握在刀柄上,青筋现出来,道:“出仕,云游去。” “啊。”她笑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他离去时,她道了声珍重。 他回首,暗哑着回。 你也......保重。 她是活在戏台上的人,咿呀地唱着绵柔的词,舞桃色的衣,缟素的袖,好像一副被挂起的画像,下面围满了人,在阳辉中轻而易举地将手伸到她身侧。柔美的模样成为致命的脆弱,让她孤身浮在纸醉金迷中,拥着华丽的薄被和一身的冷汗入眠,又在夜深时被其他伶人的娇吟声惊醒,在混沌中明白那将是她日后的命运。落雨时她站在河边,男人为她掌伞,她低头看男人纤尘不染的袍和她沾满尘泥的裙,忽然发现连自己身侧的雨也不干净。 身染风尘,岂敢奢情真。 他沉浮在仕途中,一身的本领却恰恰是在朝堂上最无用的,那些人要的,世家的支持,钱权的争夺,他统统没有,也不屑于拥有。十年入仕,他一度以为这会是前途,却发觉已是终点。岁月无情,官者残忍,他的眉眼已经变得让自己认不出。可她不一样。她提裙登台,那倾城绝色,竟只对他一个人笑,水眸檀唇,是他此生不敢想的娇柔。他坐在船上看着,忽然觉得那桃色的衣袖和花般的人儿就该盛开在春日熙和中,何苦败在他这落拓之人身下。 第3章 栖迟之士,岂敢慕佳人。 于是,她没说要跟着他,他也没提。 缘分已尽,管是良人还是前程,都莫要再问。 次日,他走水路出城,那船从她的窗下过。 赤轮才升,他吩咐船家将船驶得慢些。 楼台上,她褪了红鸳被,匆匆披上衣,手中还挽着发,就推开了窗。 乌篷船过。 他半回首,她唇紧抿。 而后。 他望向前路,她回首归途。 再后来。 乌篷不再乘,旧词不再唱。 静林听山,花未沾衣。 雨丝又落,曾经的相逢和痴情被冲刷得干净,最终化作一件鲜有人知的陈年旧事。只道是。 一双风月子,往事不可追。 (终) 娇花添艳,红影暖灯,素手慢解玉扣。 春宵一刻,怎言长久,谁说烟雨无旧。 孑身伴刃,阖眸历游,我将良缘推让。 酒冷阳斜,夜夜司空,此情只散不收。 ☆、孤月 一日滂沱,黄昏时分渐歇。 惜忬别院里的竹林静立在沽蓝色的天幕下,雨后余留的水雾未散,轻轻飘笼在竹青色旁。 轩辕昇缓步而来,一身墨色团龙交领常服,金簪束发,俊逸的脸半隐在暗影中。身后的院门已被冷心悄声关上,他是皇上的近卫,在侧侍候多年,知晓轩辕昇的习惯。经年已过,每年的这一日,皇上必是独自在此处直至天明。 初秋风来,几片竹叶纷飞在轩辕昇身侧,他踏上石桥,向湖心小楼而去。 他推门入内后点了烛,灼灼暖光入眸,柔光描绘了面容。清寒的月光顺着窗边浮舞的轻纱斑驳地落进来,映得轩辕昇面颊更加苍白,狭长上挑的眉眼更显冰冷。 他立在桌案前,手下笔墨微晕,勾了位年轻男子的画像。那画上人正垂眸坐在矮几前抚琴,唇边笑意浅浅,是说不出的肆意舒朗。 轩辕昇的手指抚上男子恬静的脸庞,眉眼间动了动,墨色的眸子中逐渐腾起一层水雾。 他独自捧着画像而立,直至窗外的天空被朝晕染上一层浅金,才将画纸凑到一旁正燃的蜡烛边。烛火舔舐上画卷,那一身风华悠骨的男子很快被火焰吞没。 哪怕是一副画像,他也是不敢留的。他还有一个天下要照拂。 轩辕昇闭上双眼,耳边犹然响起那年初夏一曲琴音,那一身青衣的人纤尘不染,一曲弹毕,长身而立于清风之中。 轩辕昇于弱冠之年继承皇位,称明尊帝,少年老成,熟用恩威,有时手段确狠戾了些,可也须得说是治国有方。 皇上向来冷面,往金阶尽头的座上一坐,便是无人敢质疑的尊权龙威。 轩辕昇冰冷,从没有人或事能近得了他的身和心,就连后宫也未曾充盈,只娶右相嫡女陆晴雨一人为后,登基三年也无子嗣,可无论众臣如何劝说也拒不再纳。 朝中人为此事发愁,眼看着姽婳温软讨不了皇帝的欢心,这心思却不可不费,便有人不知道从哪儿寻了乐班送进宫去,想博圣上一笑。 夏日闷燥,轩辕昇一身立领暗色缎袍,却不抬指去松领口的金扣。面前的桌案上有冰盘镇着的果子,他也不用,只捏着杯酒端坐在荷池边上的凉亭里。亭中置了冰盆,里面有松柏香滴,两个宫娥给打着扇,却连眼珠都不敢抬。 凉亭外一班伶人正演着,他们进来时有太监嘱咐过,皇上冷性,不喜热闹,故此备的都是轻缓的曲子,和着熏风一扬,倒也惬意。轩辕昇长指轻点在桌上,目光挑锐,只落在角落里。 一片茉莉花丛下,青色长衫的男子正跪坐着抚琴,白皙修长的指触在弦上,轻灵静宁的琴音便如玉珠飞溅般扬洒。 轩辕昇微仰起脸,轻阖了双目,薄唇紧抿在一起,已失了些血色。明媚的日光照进亭中,让他闭着眸也能看见昏杂的亮。他等了半晌,睁开双眼,眼内便依旧是目光犀利,再次深深地看向那人。 他搁下酒杯,微微抬了下手。为首的乐人表面上垂眉顺目,其实暗地里一直留心着座上那位的反应,此刻见他抬手,立刻停了曲跪下,身后的人立刻也跟着跪倒一地。 轩辕昇一指茉莉花旁的男子,“抬头。” 男子正低着头,不知轩辕昇问得是自己,他身侧的太监便立刻把手中拂尘一抛,贴着他的脸扫过去,道:“皇上叫你抬头呢。” 男子仰起脸,直接抬眼看向了轩辕昇。一旁的太监登时喝道:“大胆!尔敢直视圣上!” 男子被吓了一跳,又垂下目光。 轩辕昇神色安然,冲那太监半眯了下眼,院中便即刻噤了声。他转而向那男子道:“无妨,你只管看。名何?” “若诗。”男子眸光抬看过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白皙脸庞,五官柔和如夏夜清辉,双眸澄明,此刻怀抱木琴,青衣墨发,虽跪着,也少见地端着温雅风度。 轩辕昇轻摩指尖,问:“喜着青色衣衫?” 若诗不明所以,微怔过后点了点头。 轩辕昇没再说话,院中沉寂少顷,倒是站在亭边的冷心抬声斥道:“谁带进来的人?不知道规矩嚒!”他这一出声,亭子外的太监宫娥也跪倒一片。 皇上不许宫中人着青色衣裳,就连皇后也如是般。这是宫中最大的忌讳,背后的原因无人知晓,更无人敢问。此事想来宫外人是不知道的,故此才让人穿着青色面圣,一时间满园没人敢动,只等轩辕昇发怒降罪。 第4章 轩辕昇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冷哼一声,却只道:“都下去,把这些人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他眼中清寒,又转对若诗,“你留下,到近前来。” 待园中清静了,若诗才站起身,衣角带起数片飘落在地上的茶白花瓣。人诚然兰芝玉树,带着幽香的茉莉花香,踏着一地落花向轩辕昇走来,停立在亭边。 若诗抬眼,这才看清这位君王的脸,生得是极漂亮。此时天热,轩辕昇又饮了酒,面上不似方才冷了,眉眼流转间愈发秾丽逼人。 “莫听底下人的话,青色衬你,穿得。”轩辕昇声音低沉,“是雅官儿,懂读书写文章的?” “是。” “喜作诗?” “是。” “喜弹琴?” “是。” “好,好。”轩辕昇指尖似玉,垂在椅边,眉心却不舒展,看着有愁绪。他连说了两个“好”,听得若诗不解,便轻轻看向一旁的冷心,冷心却只微微摇头,示意他莫要说什么。 轩辕昇却犹自猛得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掸衣起身,回头对冷心道:“带去惜忬,人朕留下了。” 惜忬是宫中最偏僻的一间殿,其实连殿也算不上,原就是先帝的一间书阁。院子不大,种了一片翠竹,中央有湖,上面石桥连着座小楼,人就住在里面,闲时可听风动穿竹撩水之声,十分雅致。 若诗住进来,日子倒也清静。这院子无人把守,也没有人来,他平日并不出去,而轩辕昇时常踏着一地的夕阳余晖走上石桥。 他来惜忬时身侧却从不跟人,只一个人来,听几首曲琴饮几杯酒后再一个人离去。 屋内烛光跳动,若诗手下琴音缓缓,清扬旷远。他手下未停,轻轻抬眸看向轩辕昇,只见烛光映到那人的面颊上,威仪的君王,一身黑衣,身型瘦削,双眸微闭,双唇抿出的弧度却怎么看怎么苦涩。 若诗也不知道想哪儿了,弹毕最后一音,出声问道:“皇上在想什么?” 这话一出,轩辕昇立刻抬眸望过来。若诗心下一颤,知是自己僭越,但问已经问了,只能沉默着看向他。 轩辕昇却未见恼怒,只是微挑长眉,看进若诗的双眼,语气温吞道:“朕想,你穿青衣好看。” 若诗笑起来,容颜舒展,仍是清辉朗月般的儒雅。 轩辕昇逐渐来得越发频繁。 “若诗,朕知道你想要什么。”轩辕昇醺然,眼角挑的是桃花色。他撑首在案上,偏头看着若诗,“你这样风雅的人,是要在天地间寻一僻静处的。可你能不能......等一等朕,别留朕一个人。” “嗯,我等着皇上,”两人夜深共语,坐得近在咫尺,若诗的指尖虚浮地碰在轩辕昇的手边,是化不开的缱绻轸念,“不会留皇上一个人。” 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 就是一想到那个人,有时便觉得口干舌燥,腹中火烧,有时却如春风拂面,心静神舒。 这清风晓月,他们不再想一个人看。 深秋夜半,清明如玉。 皇后宫中烛火燃得漂亮,轩辕昇还在窗前的书案旁,几根修长的手指扶在额角,已然入睡。 陆晴雨轻轻推门进来,遣散了宫人,吹熄几盏灯火,在轩辕昇身侧蹲下来。只有借着烛光和月色,皇上的容颜才会比平日温和几分。那梦中依旧微皱的眉,俊挺的鼻,比女子还要娇嫩的双唇,这都该是她的,这是她的圣上,是她自少年时便倾慕的人。 她的手轻轻抚上轩辕昇的脸颊,轻轻前倾,柔淡的脂粉香气浅浅洒在轩辕昇唇上。 “晴雨,你做什么?!” 轩辕昇于一瞬醒来,低喝一声,双眸内倦意一扫而光,手紧紧地钳住陆晴雨的手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皇上连在睡梦中也设防于他人,现在的他如同突然醒来的猛兽,尤为凶狠骇人。 “皇上......晴雨只是......”陆晴雨吓得后退两步,一张小脸煞白的看向轩辕昇,可轩辕昇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陆晴雨双眼噙了泪。 她入宫已有两年,可皇上始终未曾碰过她。大婚之夜,长烛暧昧,他掀开她的盖头,用微哑的嗓音对她说,晴雨,朕不会碰你,但你放心,朕会照顾你。 此后的日子,他在人前对她百般宠爱,人后相敬如宾,徒有夫妻之名,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看着她带泪的双眼,轩辕昇手上松了力道,道:“你这是何苦。” 陆晴雨颤声:“是不是晴雨哪里做的不好?” 轩辕昇皱起眉,微微摇头,“晴雨多心了。朕可曾亏待过你?” 陆晴雨哽咽,泪早已流淌,道:“皇上以为我只是为了稳固后位么?皇上只当我是你的皇后,可我只是一个女子,一个自年少时便倾慕你,一心想成为你心仪之人的女子。” 轩辕昇的手指触到她柔软的发丝,喃喃道:“是啊,你终究只是一个女子......” 他沉吟半晌,抬手整冠后站起身来,“晴雨,是朕不好。”话语间已转身打开殿门,便欲离去。 “可是因为那个伶人?”陆晴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说什么?”轩辕昇猛地转过身,厉声质问。 陆晴雨哀极反笑,道:“宫中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张嘴,皇上不是不知道。几个月来,您每每去到他的院中,每晚都直至深更。您何时待人如此?似乎是自他出现的那一刻,皇上便变得不一样了。” 第5章 轩辕昇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晴雨多虑了,朕与他并非是你猜测的那样。” “可他到底是个伶人。皇上问我何苦纠缠,那人如此低贱的身份,皇上又是何必?” “因为,”轩辕昇的双眼看入沉寂的夜,“他像极了朕的一个旧人。” 陆晴雨因悲愤而变得尖锐的声音传来:“皇上,到底是旧人还是新人?” 轩辕昇垂眸看着陆晴雨,面色阴厉,半晌终于低叹一声,道:“皇后累了,早点休息罢。” 夜深时分,一场浅雨。 若诗站在石桥上,一伞青荷遮掩了容颜,长发被风吹拂着四处飞扬,已被雨水沾湿,朦胧的身影愈发清扬起来。 轩辕昇略微踉跄着迈入竹林,未掌伞,金靴踏雨,落地生响。湿润的风沾濡了他身上的酒气,夹杂着几片竹叶向若诗翩飞而去。 若诗走过去扶住他,将伞移至他头顶,“皇上今日怎么饮的这样多?” “心有惊疑,想借酒寻一答复,不想独自喝酒果真醉人。”轩辕昇顺势倒在若诗肩头,抬眼却见他身后的小楼内轻纱掩窗,烛火残圆,“已过夜半,你这是......在等我么?” 若诗一笑,不置可否。今晚总不见人来,他心中竟掀起阵阵涟漪,无心睡眠。 转念又一怔。 他并未自称“朕”。 将轩辕昇扶到屋内,两人各怀心事,索性又对饮起来。楼外寒夜茫茫,轩辕昇靠在窗边榻上,双肩上落满霜白的月光。他此刻醉意颇深,已卸了金冠,外袍半褪,在长发披散下目光涣散。他一向苍白的双颊染上了落霞的颜色,透着遮不住的殷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着酒杯,青筋隐隐可见。 若诗也饮得有些多了,但尚清醒,他静静看着身侧的君王,那微阖的一双凤目,紧抿的双唇,君王的身影在昏暗的光影中逐渐和浅金色的烛光交融为一体。今晚的轩辕昇,像他又不像他。 沉默半晌,轩辕昇开口:“晴雨今晚与我争执。她不喜我将你藏于惜忬,频繁拜访。她说我从未待旁人如此,自从你出现,我便变得不一样了。” 若诗垂下眸光,道:“皇上......想必是要送若诗离开了。” 轩辕昇闻言却坐直了身体,紧盯着他道:“谁敢?!我就是要你在惜忬陪我一生一世。”他撑着桌案,探过身来,附在若诗耳边低声询问,“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他极近地盯着若诗,君王的目光竟带着哀恳,等着答复。 若诗闻着轩辕昇身上的酒香,朝他侧过脸,道:“只要皇上不让我走,我就在这里陪着皇上。” 轩辕昇笑起来,微不可闻地道:“若诗,等一等我......”说罢,身子一软,倒在那人怀中。 威严的皇帝褪去了金色的外衣,只剩下如月色般飘渺脆弱的真实。 若诗将他扶至床榻上,却在不经意间看到那光洁的脖颈,呆在原地。 待他回过神来,又仔细地望向轩辕昇,只见如云如瀑的发丝披散在那人身侧,轻薄的素白中衣下身姿修长,此刻在月光和墨发的纠缠下更显妖娆。酡颜被遮去大半,只可见纤长睫羽在流光下的模糊剪影。 轩辕昇紧紧拉住他的手,温吞地唤了声他的名字,嗓音缠绵,撩拨得若诗心弦已动。此时他亦醉,只觉得天地颠倒,眸中迷乱,一身的温润雅致再也压不住狂乱,手指间绕着轩辕昇的发,欺身而上。 东曦既上,无数缕阳光刺破暮云,霞光跌拂于男子初醒的容颜之上。 若诗自榻上坐起,转头竟见轩辕昇沉默着坐在一旁的桌案旁,正深深看着自己。此刻的他已穿起朝服,头上金冠端正,立领紧束,脖颈上却隐隐露出星点印记。他双手蜷缩着放于双膝之上,手边一柄长剑。 若诗连呼吸也困难起来,艰难地道:“你、你是......” “是。”轩辕昇声音苦涩,“我是女子。” 她本该是轩辕月啊。 轩辕月双目微闭,“若诗,你可知我是为何会走到今日的吗?” 她与轩辕昇是龙凤双生,容貌极为相似。年幼的她也曾快乐过一段年月,那时的她与一位侍读形影不离。轩辕昇自小习政练武,而她则和那侍读整日躲在惜忬中吟诗作画。皇兄对她颇为宠溺,曾许诺,来日他继任皇位,便许他的皇妹寻一处与世无争的地方,逍遥快活。 世事难料,两人十三岁那年,同时大病一场。 当时先皇已过中年,膝下只轩辕昇一个皇子,偏偏不久前又有妃子有孕,若诞下的是位皇子,轩辕昇一去,皇位便多半会落在那庶子身上。可天意弄人,轩辕月挺了过来,轩辕昇死于一个雨夜。二人的母后出身名门,又哪里容得下他人的孩子继位,便在轩辕昇逝去的那夜,抽出一柄短剑,将轩辕月青丝尽断,又为她带上轩辕昇的金玉发冠。 “月儿,”她告诉自己的女儿,“从今以后,你不再做女子了。” 轩辕月呆呆地看看床榻上的哥哥,又望向她的母亲,发现每个人都一样冰冷。 她已经是轩辕昇了。 于是,一切与女子有关的都与轩辕月无关了。 几年后的一次疏忽,轩辕月在练武时露出脖颈,被身边的青衣侍读看穿身份。那少年哪里懂得皇朝险恶,竟孑然一身跪于堂下,说他想带轩辕月离开皇宫,正被皇后撞见。 第6章 他只能死。 是轩辕月,在他转过身时一柄长剑没入他的胸膛。 从那时她便知道,她将再也无法回头。 时至今日,轩辕月几乎已忆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只记得那日,他穿着他最喜爱的青色衣裳,在一地的粘稠猩红中哽咽挣扎,最终颓乏地倒下去,双眼一直未肯闭上。那是她一生的梦魇,可她注定在这条荆棘路上走完一生。她在无数令人作呕的药物中失去了女子的身体,又在青色和深红交映的那天彻底抛却了女子的心。明月皎皎,不过是掬水在手时转瞬成空的幻象罢了。 “你以为我醉心皇权?不过是无奈罢了。为轩辕家守住这万里河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宿命。”轩辕月颈间爆出青筋,“这世间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我的身份,若诗,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太久,你明白吗?我已经无法停下......我......” 她的手缓缓抚上身旁的利刃。 目光落到她手中长剑上,若诗呼吸重了起来。 “皇上这是需要我保住这个秘密,若诗明白。皇上背负太多,容不得半分差池,可我希望皇上知道,我对皇上的倾慕是真,所以,月儿......也曾遇真心人。”他起身走到她身前跪下,长发未束,蜿蜒在二人脚边,“我愿做你的第二个青衣少年。” 他视死如归,眼内似古井无波,她手中利剑却迟迟不落。 天光流转在轩辕月的黑衣上,像极了一枝将败的花朵。终于,她冰凉的指抚上若诗的脸,“若诗,我怎能伤你......那个一心想寻得一僻静处的女子,早在我成为轩辕昇的那一刻就死了。可偏偏我遇到你,你与轩辕月是那样像......我怎能忍心?” 江山爱人,叫她如何抉择? 半晌,她艰难地开口:“若诗,你可愿意留在惜忬?我答应你,只要踏入这间院子,我便不再是轩辕昇,只是月儿。” 她不忍杀他,可也不敢放他出惜忬。只要他在这间院子里,她的秘密和他,便都是安全的。 他心下了然,长叹一声。 “若诗愿意。” 抛开皇家桎梏不提,惜忬中的二人与寻常恋人无异。 数月后,她冬猎归来,戎衣还来不及脱,便看见惜忬方向火光冲天。 她带着一身戾气赶到时,大火还未被扑灭,夜空被染成一片赤色。宫里的人跪了一地,一旁的陆晴雨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一袭红裙飞舞,似是大火蔓延到了惜忬院外。 宫人言禀,是那个久居于惜忬水筑内的伶人纵火,趁乱逃出宫去了。 皇帝震怒,当晚便遣出无数亲卫去寻回那伶人。 “若他有所反抗,”轩辕昇眼含赤色,衣袂翻飞在寒风中,冷声吩咐,“就地斩杀。” 从没有人见过那般冷厉狂乱的皇上。 数月后,若诗被带回皇宫。 初秋时节,日头渐落,又值雨后,一地的碎花残叶纷乱惹眼。二人初见的凉亭被笼在将暗的天色里,茉莉花下,一双金靴踩进积水中,天光云影破碎。 听见脚步声,半跪在亭内矮几旁的青色身影放下手中酒壶,站起身来,背对着轩辕月,唤了声“皇上”。 天色转暗,夜色浓郁在渐歇的风声中,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若诗,”轩辕月声音发颤,“你是怨我的。” 他摇头。 “不,你该怨我。”轩辕月喉中哽咽,“我派人取你性命,我失信于你,我以为......” 她以为是他逃离,她以为那些时日的相知相伴不过是他在做戏,她以为他欲将她的秘密昭告天下。 是她错了。 冷心审问了宫人,很快得知真相,原是陆晴雨因妒纵火。离了君王的庇护,若诗不过身若浮萍,逃离皇宫不过是无奈之策。她想寻他道歉,却已晚矣,徒然明白他已不在身边,只得撤回追杀令,又命人四处寻他踪迹。 风来冷人,月色清冷又昏暗。 她蜷缩起手指,“若诗,我已命人修复惜忬。” 他苦笑一声,道:“不是一切都能修复。”说着转过身来。 原本俊美无暇的脸上此刻爬满大火灼烧的痕迹。 轩辕月的心剧痛起来。 怪不得他躲了她这些时日。 若诗抬手触到了脸颊上的伤疤,又很快地放下了手,道:“如今的我,再也无法如你我初见时一般了。” 流亡数月,他已访遍医者,可脸上的伤已无计可消。他侧过身,微昂着头,凝望着被云雾怀抱的一轮弯月,极轻地一笑,饮下一杯烈酒。 如今的他,已心灰意冷。 是她,先令他失去自由,又让他受此情殇。 “皇上,”他道,“照顾天下苍生是你逃不开的责任,而成为第二个青衣少年则是我的宿命。” 他笑得云淡风轻,她却看得心惊。 他的声音极轻,“能与皇上相伴数月,已经是若诗的福气。此情至深,久病入魂,一动即伤。” 话至此处,一抹鲜血自若诗的嘴角滑落,暗红的温热液体在他一袭白衣上开出一簇簇炙艳的花朵。轩辕月看着,心惶惶地沉下去,快步上前接住他已经软倒下去的身体,猩红的血于一瞬将她的双手染红。 “你,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她压抑着哽咽低吼,“为什么!” “我已无颜陪伴皇上左右,可我到底还是、还是放不下。”他虚弱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她紧绷的心弦上掀起波澜。“唯有赴死,只求皇上安心。” 第7章 “叫我月儿,”轩辕月紧紧搂着若诗,浑身颤抖,“我不要听皇上两个字。若诗,你再叫我一次月儿,好不好......” 他微笑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唤数声。 轩辕月双目赤红,两行清泪滑过她苍白的脸庞,滴落在他的双颊上。 原来她泪水滚烫。 银盘初上,微风拂过,二人长发衣袖纷飞,纠缠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今夜过后,天下再无人唤我月儿! 她能做的,只是命人在他的木簪外裹一层纯金,日日束发。此后每到若诗逝去的那一日,她必在惜忬内独自直至天明。 江山爱人,他已替她做出选择。从此她只可安心做回轩辕昇,孤身一人守护这万里江山。 那才贯斗南的诗人,即便身陷烟花之地也不曾失了温雅,他是那般潇洒,本该在江前海上吟诗作画,披一身薄露,以山川为卷,日月为灯。可终究被那双矜寒姽丽的眼看得失了心魂,心甘情愿为她守在那孤清的别院,青衫墨发挥洒,燃就天地间唯一一盏为她而亮的灯。 宫人传言,是皇上亲手杀了那个伶人,从此更是惧怕。他仍是一代明君,只是再极少见他展露笑颜。 天下客惟一个可解她殇。 那抹淡青色身影夜夜逶迤于她的梦里。 她站在万众之巅,坐在金阶尽头,又或者躺在凉亭内,倚在茉莉花从下,都觉得心中愈发疼痛。她终究还是活成了明月的样子,用清明的光照亮寒夜和众生。那秾丽冷漠的眉眼,倾长的身姿,都仿佛带着无边的玉色。她独自看花开花落,枯荣盛衰,时光打不破她的冰寒无暇,也无法让她显出老态,正如不管多久过去,不管是在阳光下还是梦里,她都反复地想起若诗。 吹灭孤灯,在那暗色的混沌间,白日里的阴寒和狠戾悉数被抛下。她坐在镜前,抬手卸下金冠,身后站着那身着长衫的人,长指为她梳好女子的发髻。她看着自己双鬓已覆霜白,闻到那人身上清寒的茉莉香,忍不住伸手去触,却只碰到一片虚无。她只得笑起来,眼中却噙着泪,从冰冷的半空中收回手。 有时她看着那人温润的眉眼,会哀恳地问一句,怨我吗? 他笑起来,苍白修长的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摇头。 不怨啊。 又或许,是她在恳求,或者臆想他的答案。 若诗,若诗。 月儿,我就在这里。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听见秋风穿过满院青竹的声音,闻到自己身上的茉莉花香,睁开眼,便惊觉自己仍身处人间。 已经没有了若诗的人间。 她想起若诗留下的最后一句诗。 “人道歌者多落拓,不知君侧常离合。” 她落下泪。 若诗,若诗,还愿意等一等我吗? 若诗。 若诗。 轩辕昇走出惜忬水筑时,天光初明。 他抬眼望向水蓝色的穹顶,漆黑的双眸内迷蒙一片。伫立良久,无声长叹,他终于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跟在他身后的冷心低声道:“主子,今日立储大典,群臣朝贺,皇后与太子也已在正殿恭候多时了。” “嗯。”他低应一声。 冷心俯首,他伺候皇上多年,却始终看不明白皇上对中宫的感情。虽只娶一人,却从不留宿,更从不提子嗣,就连当今的太子,竟也立得是他已逝皇弟的嫡子。 冷心还是低声贺道:“恭喜主子,皇朝后继有人。” 轩辕昇冷笑一声,头也未回,“朕早已说过,这个天下将永姓轩辕。” ☆、红妆 安堇暄得知自己被赐婚的那一日正值春光大好,羲辉落了满院。他正练剑,没戴冠,汗珠滴在地上,转眼便被烈阳晒化了,人却兴起,手中剑花耍的愈发急。身侧伺候的人怕他伤着,轮番扯着嗓子喊“三公子当心”,他只嫌烦。 少年还未尽兴,却见底下人一个个垂头弯腰,转脸一看才知父亲正快步而来。安怀古才下朝归府,八梁冠闪闪,身上大红狮子朝服还未换下,便看见儿子手中一把利刃,周遭小厮皆哭丧着脸,不禁开口责道:“要娶妻的人了,怎的还这般胡闹!” 安堇暄正欲像往日一般打诨,却回味过来父亲的话,瞪着眼愣在原地。 安怀古斜睨他一眼,越过人去进了屋。一旁伺候的早给端来铜盆巾帕,安怀古净了手,掀袍先坐下了。 “父亲且细讲来!”安堇暄将剑一扔,紧追着进去。 侧身看了眼自己抓耳挠腮的幺儿,安怀古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底下人先给安堇暄擦汗。小侍捧着浸了温水的帕子过来,要伸手,安堇暄扭脸避开了,扯过巾帕自己来,一双朗星般的眼只盯着父亲。 他年纪尚轻,自小被养得闲散,莫说不近女色,就是昭都中的小姐他也不识得几个,如何便要成亲了? 安怀古知晓他的心思,眉一直皱着。 即便他不介意安堇暄接着当他的逍遥公子,只怕裕宁帝也不答应。 皇帝今晨在偏殿留了他与右丞楚桓两人,说是右丞的四女今秋将满十七,楚家已几次求皇家为其择婿,而今有安堇暄与其女年龄相当,又未婚配。裕宁帝依旧冷着面,伸手点的却是鸳鸯,婚期定在楚家小姐生辰后。 楚桓俯首帖耳,提着袍角紧走几步,拜倒在金阶之前,心思不过浅浅。他这二品官员的庶女能配上安怀古的嫡子,已是高攀。 第8章 安怀古是开国大臣,十九年前,先帝无能,是安怀古力保了当时尚是凌王的裕宁帝,率军逼宫,将大昭改天换地。裕宁帝即位后,安怀古受封为绥宁公,统麾下安家军十五万,受恩颇隆。 安怀古缓缓对上龙座上裕宁帝的目光,默然半晌,才上至依然跪伏在地的楚桓身侧,撩袍跪下,礼行得慢却深,算是谢领了皇家恩赐。 安怀古垂目拨弄着盏中的茶叶,嘱咐安堇暄务必善待那楚姓小姐,哪怕未至情深伉俪,也须与之相待如宾。 “此乃天意。”他放下一口未动的茶盏,微闭着双目仰颈而坐,留下一句令安堇暄迷惘的感叹。 父亲教他随俗沉浮,安堇暄却不解其意,在心中对此桩婚事多有不满。 安怀古只娶一妻,三子中他排行在末,家业继承自有头上两位哥哥,爹娘便将他宠惯,从不以仕途相逼。他乐得清闲,素日除却必入的学堂和武馆便是邀其他侯府公子上街吃酒听戏,心气颇高,嘴里念叨的净是戏本子里写的千万里山河如画,总梦着哪日与一位可人儿萍水相逢一见倾心,对这位被指给他的陌生女子全无好感。 话是这么说,少年到底耐不住好奇。 安堇暄自从领了婚旨,便频频外出打听有关楚家四小姐的消息。这一打听,心又凉了半截。 城中人言,那女子名唤涟之,素来不得右丞爱护,自小被养在城南后山中的伴月观内,且是个病秧子,五步便得一歇,于是那观由亲卫把守,从不让生人靠近见其实面。 说话的人摇着头叹息。 又有人道,曾经在观门口瞥见过那女子一眼,生得相貌奇丑,但具体怎么个丑法,他又不细说。 安堇暄发急,拉了人问,楚涟之到底如何。那人不知他的身份,嫌他扫了乐子,挣开他的手反问,若他如此想知道那女子的模样,怎不自己去瞧一瞧。 一句戏言,哪想安堇暄还真跑去了伴月观。 山中鲜少有人,扶疏浅溪,连风都比昭都中净。安堇暄却顾不得看,急着往后山去。他已问过父亲几次可否退婚,都被安怀古一口否决,末了还发了脾气,说他此举不仅不顾安楚两家脸面,还平白害了那楚家小姐名声。 如此,安家三爷一口气咽不下,本就在心中不喜了楚涟之千百遍,今日又在街上被人这么一激,根本耐不住。 那伴月观隐在溪边竹林中,四月春深,翠竹间似有雾气升腾,花木更显肥腴润泽,倒是一处神仙似的地方。安堇暄绕着院墙兜了两圈,没见着护院的影子,不禁撇嘴,只觉得楚家的护卫是酒囊饭袋,随了他们那一向唯诺的右丞主子。 他纵身翻墙入内,见院中也空无一人,踱步走近,只见一间硬青色屋舍,门敞着,垂落了竹帘,在清风中轻轻相撞。 安堇暄皱上眉头。这楚涟之长居于如此简陋之地,待她嫁入安家,看到那满室名贵,岂不是要瞧花了眼。 他厌恶那样的女子。 他大哥安子瑜莺燕招了满院,每每惹的安怀古发怒不说,安堇暄犹记那几位舞娘腻在大哥怀中试戴金镯的场景,每次想起便是一哆嗦。 想吐的感觉顺着脊柱爬上来,化作冷汗,微微浸湿了他的鬓角。 安堇暄一时间气冲门顶,对着竹帘内喊道:“楚涟之可在?” 片刻后,屋内有女声答:“在。”短短一个字,略略拖长了尾音,显得慵懒,仿佛小憩才醒。 “你是楚涟之?” “是。”那声音顿一顿,“帘外何人?” 他一手插在腰上,“在下安堇暄!” “是安公子。何事?” “你可知我是何人?” “安堇暄公子。” 安堇暄冷笑一声:“我是说,你可知我是你的什么人?” “知道,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婿。” 安堇暄被那声音中的沉缓激得另一只手也插上了腰,少年张狂起来不要命:“知道便好!今日特来相告,在下是断不会娶你的!” “哦?此话怎讲?” 安堇暄一顿,他总不好回答是因为听闻了城中有关她貌丑的传言。他思索片刻,道:“左右此刻明旨未下,不妨说予你听。在下志在游历山河,你我素未谋面,我若此时娶你,便是平白束了年少英姿,实非吾愿!” 这话说的,七分真,三分怨。 帘后的人浅笑一声,“好,那便不娶。” 那语气真真像极了哄小孩子的。 “你莫要在此搪塞,若真答应退婚,便出来与我商议如何向皇上回禀。” 只听一声极轻的嗤笑,“是公子要退婚,怎的还和我商议起来?你若有法子在皇上面前说明原委,不触君怒,涟之悉听尊便。” 安堇暄被问得发愣,明明片刻之前还气势逼人,此时倒被帘内的轻缓女声问得语凝,越发没有脾气起来。那女子音中分明半分怒气也无,他却心烦意乱,问道:“你不恼?” “为何要恼?公子志在四方,是件美事,涟之不愿强人所难。”话音将落,竹帘被掀起,从屋内走出一个女子。 经年后,安堇暄还在想那一眼。 就是那一眼。 楚涟之一身素白,圆领处着水绿和檀色的丝线绣了纹,可做工实在糙得很,看不出绣的是什么,大抵是几朵嫩蕊。人确实瘦弱,可弱的恰到好处,纤腰翩然,风吹裙动的时候都看不出身型,实在惹人怜。发上无饰,用木篦低低绾了,一双杏目微垂,鬓乌肤白,正轻提了裙摆走下石阶。 第9章 她走在风里,让安堇暄移不开眼。 “你是楚涟之?” 这话一出口,安堇暄就后悔了。 这不是明摆着以貌取人。 那女子却不在意,微微一笑道:“是。” 声音懒,唇畔的笑也懒。 安堇暄却觉得如春风沐雨。 美人胜在无意,楚涟之似是眼中没有他这个人一般,犹自踱到院中那树丁香下,伸手折了几枝细桠,抱在怀中,返身要回屋。 她走过安堇暄身边时,身上隐隐传去药味,那清苦之气混了花香,愈发浓郁起来。安堇暄再一低头,见自己今日穿了件墨色锦袍,因着时才又是疾走又是翻墙,此刻盘领松垮,身侧的人儿长发简束一身素白飘逸,一深一浅,倒甚为相配,脸登时红起来。 涟之行到门口,转过身来,“公子还有何事?” 安堇暄面红到了耳根,鲁莽地盯着她道:“我、我不退婚了。我要娶你。” 涟之又笑一笑。 “好,那便娶。” 自那日从伴月观回来,安堇暄再未和旁人提起退婚的事,倒是抬头看看大好的春色,买回只纸鸢来。 他自知当日在伴月观内是他行事冒失,只叹美人骨中风雅,他说要退婚,她无所谓似的应着,无半分羞恼,而后他又说要娶她为妻,她也安然,无半分欣喜。 楚涟之始终带笑,看似温情婉柔,实则笑意从未落在眸内。安堇暄为此愁,他知楚涟之是未对他动心,才会那般从容和缓。如此思索,便越发不安,不敢贸然再访,又怕婚事有变,只得日日在安怀古下朝后察言观色,等着皇上降下正式指婚的圣旨。 日子难熬,安堇暄烦得慌,觉得苦。 也甜。 那观里的人是他的娘子。就他一个人的。 半旬过去,安堇暄终是挑了晴光灿艳的一天,捧着硬翅的鸳鸯风鸢独自往后山去。这一趟来,他自省不可失了礼数,虽见院门开敞,也伸手敲了两敲。 涟之闻声从屋里出来,立在丁香树下,冲他一笑,“安公子请进。” 安堇暄才迈进,便闻得满院的药味,苦涩直盖过丁香馥郁。再看涟之,胜春时节还穿着长袄,芊手隐在袖里,确是多病之躯。他欲问候她的身子,又想着为他几日前的叫嚣赔不是,一时间话不知先说哪头,噎在原地,又红了脸。 涟之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先他一步开口,一指他怀里,“这是何物?” 安堇暄顺坡而下,心中谢她不尽,道:“带了纸鸢给你,闲时解闷。” 他将那只勾画得极好看的妃色鸳鸯递过去,涟之却不接,只掩着唇笑,“我向来体弱,哪里跑得?” 她玩不得,安堇暄便要放给她看。涟之起先不愿,架不住安堇暄将那鹞子高飞的景色说的天花乱坠,便随他出了院,寻了一片空地,倚着一棵树站定,看安堇暄奔来跑去,将那纸鸢放起来。 水色的天穹,浅红色的鸳鸯自云丝中冉冉行来,确是好景。 安堇暄扯着线过来,绕在她指上,“你不必跑,就站在原地,我教你。” 他站在她身后,双臂环着她,握着她的手,轻巧地将那风鸢一勾一带。涟之抬头去看,正好靠在安堇暄肩上,她也不抗,由他揽着。半晌,两人手上都渐渐松了力道,浑然不觉那风鸢丝线脱手,翩然被风拖着飞去了。少顷又过,安堇暄才反应过来,跑出几步,可那鹞子早飘了远去。 他回身再看涟之,只见她仍是那般悠然地站着,见他空着手走回来,也只笑一笑。 时才与佳人素手相握,那指尖的温玉一漾,到的就是心尖。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品出了什么滋味来。 就都红了脸。 由此,安堇暄越发往涟之处走得勤了。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中意的是可以和他笑闹在一处的娇俏女子,直到见了楚涟之,方知世间竟还有那般如雨潭深静的女子,不入俗世,周身素寡。许是自小长于山中的缘故,身上半分烟火气也无,飘飘然于天地间。 与如此佳人一处,就是悄然守着她在丁香花下看半日的书,他也情愿。 少年赤诚,倾心意中人便是了,毫无杂念。 涟之身子不好,常乏神,每日汤药喝得比水还勤。安堇暄问起,才知她母亲怀胎六月早产,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她也就此落下一身的病,从未踏出过后山一步。安堇暄便从长街上敛各种物件相送,生怕她过的苦闷。 其中有册戏本子里写,地处昭国东南的沧州一面临海,景色恢弘,涟之甚喜这一段。 安堇暄笑着应,待他们成亲,必定带她南下,去看汪洋边惊涛拍浪。 他好不容易等来了涟之的生辰,怀揣着特意找人打的玉簪进了院,却见涟之跪拜在丁香树下。走近细看,枝上一幅画像轻垂,画前设案,方知涟之是在祭拜生母。 细看那画,勾描的是位红衣女子,手捻一朵丁香,正抬眸浅笑。一眼看去,涟之与她生得极像。 安堇暄走过去跪下,与涟之并肩,只道那是他娘子的生母,向着画像便拜。涟之见此却推了他起身,他以为她尚未接纳他为夫君,不由沮丧,却闻她道:“你可知我母亲是什么人吗?” 他不知,呆立着。 涟之转脸看他,眼中无泪,只觉空洞,“你可曾听闻过浮香娘子?” 第10章 安堇暄点头。他从叔伯处听闻过,那女子曾为官妓,凭借着倾国容颜名动昭都,别说是王公贵族,就是街头巷尾的百姓也对其绝艳议论纷纷。可惜她不过抛头露面一年多的时光,便销声匿迹,据说是身怀有孕后嫁与了那位风流客为妾,自此石沉大海,踪迹无寻。 算起来,这也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原来她是涟之的母亲。 涟之将脸转回去。 她跪在一地的丁香花瓣里,眉眼冷清,“我是生于风月下的孽种,如此,你可还对我倾心?” 安堇暄上前拉她的手,却被她拂袖隔开,只得站在一旁,急道:“浮香娘子如何?名门闺秀又如何?不过上一辈人尔尔。我倾心的是你,由着你爹娘是谁我都不管。” 他说的恳切,涟之恍了片刻,回过神来又犹自祭拜一番。安堇暄不知如何劝慰,只得站在她身侧伴着。涟之拜完了,踉跄着起身,安堇暄伸手要扶,她也不理,拙拙避开,直往院外去。 安堇暄有些慌神,也跟着往外走。两人一前一后,直行到院后,溪边停着一叶小舟,涟之抬脚便上,安堇暄于她身后松了船缆,也入舱内。 两人默然相对而坐,乘舟顺溪而下。骤然一阵雨来,和着秋风,细碎地贯入舱内,湿了涟之的发丝。她低头去看,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山林之大,我如何也走不出去,”她喃喃哽咽,“只有这乌篷能载我暂且离开伴月观一刻。我已知自己日后的命运,不过是父亲和皇上用来制衡朝权的一枚棋子,他们命我嫁谁,我便嫁谁。皇上今日需要安楚联亲,明日许又换了别人。那一身嫁衣,为谁穿都一样。” 她话说得轻,不知是坦白还是倾诉。 安堇暄听得心中酸楚,将涟之一把拥入怀中,只觉得她周身隐着丝丝寒气,就算他紧环着她,她也像一阵烟雾一般飘渺,鲜有生气。 “堇暄,你那日说的没错,我出身低微,久病缠身,你娶了我,便真真是束了你的年少英姿。”她依在他怀里,泪水绵绵地落在他衣襟上,“我多么想嫁你,可我又多么希望不是你。” 安堇暄一时没听明白,只当她哭得昏然,道:“我当日说的胡话,你切勿当真。你只可为我一人穿戴嫁衣,如今我一颗心都是你的,饶是你不嫁,我抢也抢了你去,将你掳到沧州溟滩上,带你去看那万顷碧涛。” 怀中人泪眼涟涟,神色低迷,“休骗我。” “真言。”他对她笑,“我带你去。” 安堇暄的婚旨来得终归慢了些,北境鞔人来袭的战报倒是先到。战事如洪水猛兽般,安堇暄随父亲和二哥北上时甚至来不及和涟之话别。 冬日将至,他身系裘披,策马出城时几乎未能回首。 他怀里还揣着那支玉簪,那日他忙着劝慰涟之,竟忘了生辰礼物这一茬。 本想着从战场凯旋后再将簪子送给涟之。 可这一仗打的苦。 安怀古领兵苦战三月,安家军悉数出动,却因粮草供应不足而死伤无数,到了来年竟仅剩三万将士。 安堇暄一把噬寒刀日日不离手,身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连同那支玉簪,也在战场上被不知谁人的哪一击粉碎,化作无数星子般的盈盈光点散落在刀光血影中。 他扒拉着找,可双手上除了血什么也没有。 元月末,安怀古与其二子安怿宸中伏,身受箭伤,被亲卫堪堪救回营中。安堇暄急红了眼,召了军医入帐,却被底下人围着跪,一个个垂首哭喊:“三爷息怒!恐怕......” 后面的话,安堇暄因耳边轰鸣而一字未闻。 安怿宸亡于受伤当晚。 又过半月,绥宁公安怀古因箭伤不治,殁于疆场。 当夜军帐内,安堇暄跪在父亲塌前,任凭身边火炉烧得噼啪作响,一双眼只盯着父亲。此番他亲历疆场生死,不羁任性尽数磨下去了,周身已隐见统帅之风。 榻上,安怀古伸出手,示意他将案上那一尺来长的青玉盒子拿来。 安堇暄捧了来,安怀古颤巍着打开盒盖,取出一卷画像。画纸徐徐展落,画上人悠然而现,安堇暄看去,见纸上红衣浅笑的人正是浮香娘子。 他还呆着,安怀古的手已抚上那女子的面颊。 二十年前,安怀古子承父业,成为大昭炙手可热的奉国将军,统军十万。当时的裕宁帝还是凌王,与太子分庭抗争多年,皆意欲将安怀古招致麾下。可安将军赤胆,唯愿效忠先帝,拉拢这事也就暂且搁下了。 后来,安怀古遇到了一位姑娘。 风月事能有什么旁的结局,两人倾心相许。 本是一段佳话,却不知怎么让凌王知晓,黑夜中遣暗卫劫了那女子,以此要挟,迫使安怀古投入门下。彼时先帝年事渐高,身体大不如前,凌王等夷之志如烈火般在心中愈烧愈烈,索性命安怀古调军入都逼宫,又将太子及其家眷斩杀,就此登基称帝。 新皇上位,安怀古作为开国将军受到重用,本以为可接心上人回府。谁知,纵然裕宁帝已还她自由,那女子却不肯再见他,还自请成为官妓,献身楚馆,名号浮香,凭着倾国之姿声名鹊起。 安怀古几次上门去找都被她拒之门外,只从窗缝中投出一封信来,纸上一个“愧”字。 一扇纸窗,却仿佛隔却山海。 第11章 安怀古再打听到浮香娘子的消息时,她已因难产而去。 经年漫长,安怀古已双鬓含霜,可画中人依旧香肌玉骨,聘婷身姿袅然,眼中含着不自知的婉婉柔情。他冲她勉强一笑,将画拥在胸前,阖眼而去。 安堇暄痛呼一声,方知父亲为何当日交代自己须善待涟之。他对浮香爱而不得,如今浮香之女却与安堇暄结下姻缘,此番天意,他必然相护。 此乃天意。 早春微寒,安堇暄一人护着父兄的棺椁回朝,向裕宁帝复命。他一身素缟回到家中,抬眼便见大哥安子瑜身穿赤色狮子朝服端坐在主位上,已在他返都期间受封为征远侯。 安子瑜从未成器,如今成了一品侯爷,私下风流成性,极尽奢侈,对朝堂之事却丝毫不通。眼下北鞔步步紧逼,他却找尽借口不愿领军出征。 想安怀古忠勇一生,受箪食壶浆,长子却如此畏缩,实在令人唏嘘。 安堇暄痛心不已,几次求大哥完成父亲遗愿,迎战鞔人,皆无果而退。他又去跪求皇上,裕宁帝却仿佛看不见昭国的风雨飘摇一般,几番搪塞,只命他安心奉在大哥门下。 他惊觉父亲与自己诚心错付。 家不似家,国不成国,唯一的慰藉便是他又回到了涟之身边。 他紧拥着她立在树下,说待他出了孝期便迎娶她回家,到时候二人一起离开昭都,去临海的沧州,或者哪里都好,去过逍遥日子。 这是他最后的期盼。 可老天偏不成全。 昭国失了安家军,戍守边境的将根本无法抵挡北国的骑兵。裕宁帝无策之下颁旨,命征远侯之弟安堇暄为质子,不日启程前往北鞔。 一道明黄圣旨递下,裕宁帝冷冷瞥一眼安堇暄惨白的面孔,拂袖而去。 裕宁帝推开伴月观院门时,涟之正歇在丁香花下一张竹椅上。裕宁帝踱步过去,道:“涟之,往后你莫再见那安堇暄。” 涟之闻声起身行礼,又低声问道:“为何?” 裕宁帝负手而立,“我已命他作昭国质子,五日后动身往北境络林王处。” 涟之惊惧地看着他,跪倒在地,“皇上,此事可还有周转的余地?他生性骄纵,若为质子,便是如受凌迟之刑啊。”她伸手,轻轻地拽住裕宁帝的袍角,哀恳道:“涟之求您,可不可以不要让他去?” 裕宁帝低头看她,冷哼一声,“此事无可转圜。” 涟之仰头望向他,近在咫尺的明黄身影遮住了斜跌入院内的日光,越发显得遥不可及。 “父皇。”她极小声地说。 裕宁帝怔然一瞬,眸又冷下去。 涟之哽咽着求:“您自小将我囚在山中,不容我踏出竹林一步,女儿从未忤逆。可笑我那名义上的父亲,实则与我一面也未曾见过。”她泪已湿衣袖,“您忌惮安家兵权,欲在安府内养人为自己所用,要我嫁给安堇暄,我亦领命。如今他已与我倾心相许,您因何反倒不肯成全?” 她是活在生死边界上的人,半只脚踏在奈何桥上,偏偏遇见那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少年,将她施施然拉回人间。 她原以为自己为人鱼肉惯了,可偏偏沾染了他身上的烟火气。 到了此刻,却发现自己除了哭求以外什么也无法为他做。 裕宁帝弯下腰,狠狠地钳住她的手腕,“安怀古已死,安家迟早会败在安子瑜手中,朕已无需你嫁入其府。” 涟之还欲再言,裕宁帝先发了怒:“你与你娘真是如出一辙!”他面露狠色,“当年她身为朕的暗探,却屡次维护安怀古,而你,明明是朕的女儿,却恋上安堇暄,不惜与朕做对。安氏一门如此碍朕的事,竟接连引得你母女二人为之求情,实是该死!” 涟之声音如同鸦雀,“我母亲......恋上了安怀古?” “恋上他?笑话!浮香心中所恋一直都只有朕!”裕宁帝大笑出声,“她不过是心中有愧而已。当年朕登基后本不想留下安怀古,她却彻夜跪求,不惜献身烟花之地。你可知其中利害?那妓馆在皇家眼下,安怀古若是兵变,浮香便岌岌可危,如此,你母亲自请为官妓,保了安怀古忠心,到底护了他平安一世。” “原来如此。时隔多年,您还因为母亲的事而记恨着安怀古啊。”涟之双眼噙着泪笑,“那救命的军粮您扣住不发,折了安公与十余万人性命。而征远侯的位子由安子瑜坐,分明德不配位,您也不肯重用堇暄,反命其为质子,将安家唯一可用之后囚在北国。可怜安家一门骁勇,却终究敌不过......” 她哽咽片刻。 “果真,皇上是天地间最寡情之人。”她任由泪滑下来,“您心中喜欢浮香娘子,但碍于皇家颜面,也只将她和我硬塞给楚丞。您对母亲那般心狠,如今对我亦是。你我非父女也,棋者与棋子而已。” 她停下话,面色苍白。 反正已经如割骨断筋般疼,不如把这些年撕心裂肺的苦都说出来。 至少落个畅快。 裕宁帝一把将人掀翻在地,衣袖带起半空的丁香花瓣,寒声道:“如今大昭派出质子,是为了护万民平安,岂容你放肆?朕多年来护你周全,也算是尽了为父之心,你休要为那安堇暄失了心性!”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早已阔步离去,她仍呆坐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凉,明明伏在春日的和风里,身体却止不住地打颤。 第12章 她眯着眼抬头,一道暗色身影从墙上一跃而下。 一如二人初见那日她坐在屋中窗前看见的一般。 安堇暄面色苍白地立在她身前。 “涟之,你作戏作的好苦。” 他今晨得了为质子的圣旨,百姓为战火焚身的场景和涟之的音容笑貌轮番出现在眼前,失魂落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伴月观来,谁知正看见裕宁帝入院。他不晓其因,心下慌乱,只得隐于院墙之上,谁想竟听见她与裕宁帝之间尔尔,令他疼得刻骨剜心。 安堇暄逆光而立,发间眸内碎的是傲视万物的骄阳,连同初开的情窦和爱恋也一同抹去。 他双手攥拳,下颚高扬,故高临下地看着涟之,声音中已没了温度:“原来我父兄皆受你父算计而死,你母亲更是对我父诛心。好!好涟之,不愧是裕宁皇帝之女,不愧是浮香之女!你们如此冷情,我却偏不做那池鱼笼鸟!” 一席话说得快厉。 上过战场的人,心都变得狠绝。 涟之仰着头不语。 一双眼好似看到了一个尽头。 直至安堇暄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涟之才低低地笑起来,笑意未满便急咳起来,一口鲜血绵绵而出,她却笑得更深。 “堇暄,莫忧。”她自语,“你且去……” 三日后,大昭安家三子安堇暄率领三万安家军杀离昭都,手中长刀无人可挡,一路疾驰南下,直至临海的沧州,占城为主,拒不过问他国之事,自安一方。 次月,昭国皇帝封楚氏四女楚涟之为外姓郡主,即日送往北鞔和亲,嫁与五十四岁的络林王续弦。 没了安堇暄,还有楚涟之。 都是棋子,顺手拿起便挥霍着用了。 郡主出嫁,十里红妆。 安堇暄率人从沧州赶来,劫了车队。 一身铁甲的男子翻身下马,摘了头盔,向涟之所乘马车走去。 他原以为他已对仇人之女心灰意冷,可一想到今昔她一身凤冠霞帔,嫁的却不是他,便六神无主,心上如火燎一般。身侧无她,即使站在沧海面前,也索然无味。 他真真要应了他当年的那句话,抢也抢了她去,带她去看那一碧万顷。 他伸手掀开车帘,见涟之和衣躺在厢内寝榻之上,一身火红嫁衣如滔滔烈焰,掩着她清减得只剩百骸的身躯。帘起光来,女子满头珠玉盈盈流转阳辉,眉眼依旧如画,淡然静谧,已安详地睡了去。 霜色的天地间万物无息,跌针可闻。女子枯瘦苍白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这一生,什么也没抓住。 她本是那般清冷。 是他亲手在她周身燃起烈焰,又亲手浇灭。 安堇暄出征的那几月,她身子每况愈下,见他回返后受困逆境,便病得更加厉害,一连几位医者来瞧,都言说她恐怕是活不过桃李之年。 这些事,她一件都未和安堇暄提起。 和亲车仗北上,愈加苦寒,她新病旧疾一起发作,药石罔效,心知自己已油尽灯枯。 明知不会再见。 可为什么还是频频回了首呢。 周遭人皆是刀俎,她生而为棋,孑然弗伦,无奈间任人摆布,如今用自己一灯如豆的生命换他自由,勉强可算是秤平斗满。 可到头来偏偏没成全自己。 一身嫁衣,她终究没能为心爱的人穿。 安堇暄把人抱起来,锃亮的铠甲淹没在嫁衣的红色中,那是他亲手挥刀让她流的鲜血。 再也擦不干净。 他如困兽一般发出哀鸣,手中不肯放人,厉声逼问跪在一边的婢女,问涟之可曾留下什么话。那丫鬟在他身前哆嗦半晌,想起一句,说是郡主昨晚借月南望至夜半才肯歇下,她给放下车帘时听见人在厢内犹自低喃了一句。 “我生时未能尽欢,死时知他平安自在,却也无憾。” ☆、优游 日光逐渐陷落云中,长街上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为沧州城外缓缓走近的一人一马照亮了来路。 马上人氅衣翻飞,肩头落了枯叶,大袖中携了暖风。 城门还没关,见来人往里去,守城的小将上前拦马要盘问。那人伸手将披风一堆,露出一双狭长微挑的眸。 小将立刻抱拳躬身:“顾二爷!” 他们都是安家军,马背上这位是和他们家三公子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认得。 现在三公子是城主了,二爷倒还是二爷,仍是端着那副招桃花的长相,举手投足间率性依旧。 小将又抬头细看,忍不住抿了抿嘴。 怎么二爷眸中多了些倦气。 “顾二爷自昭都来?”小将问,偏头朝顾靖远身后望。 顾靖远端坐马上,知他在看自己是否带了兵马,冷哼一声道:“不必寻,就我自己。要打早打来了,还用等这三年?还是说你当我是一声不吭背弃兄弟的人?” “我、我就是看看天色,这不是又暗了点儿。”小将有些窘,“二爷是找城主还是寻客栈投宿?”精明的兵紧紧握住钢枪。就是顾二爷要投店,他也得去禀告城主。这主儿三年都未曾来过,如今人到了,必然有事,至于什么事,他问不出,也不敢问。 马上人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直接省了他的力气,“你且去通报,我找堇暄。” 小将忙拱手,回身招呼同僚过来伺候,快步跑着进城去了。 第13章 顾靖远留在原地,远远地看沧州城内的景象。这会儿街上的灯笼都已亮起来了,天色还未全暗,化作一片沉寂的沽蓝,夹杂着苍白的暮云压下来。长街上有行人,边上三两个孩童,远远地隐约能听见几声笑。 冬日少暖阳,但沧州临海,地处南方,却有舒风暖意。此时这么一吹,竟生出几分惬意来。 顾靖远叹了口气,面前飘过一阵白雾,转瞬便不见了。 过了一阵,城中有人策马而来,没穿甲,身着棉袍,却是遮不住的魁梧,隔老远便喊“顾二爷”。这人曾经是安怀古身边的副将,如今跟着安堇暄,顾靖远是认识的,拱手和他打过招呼。 副将不敢耽搁,调转马头行至他身侧,将人领进城去,直奔安堇暄的住处。 一路上顾靖远一言未发。 副将侧首看他,心道。 这顾二爷变化也大。 到了地方,顾靖远下马,由副将打着灯笼领进了院。那院子从外面看和寻常人家无异,里面也素净的很,一色的青石铺路,庭中植一棵丁香树。此刻虽枝上无花,却已可预见花开时那绯色绚艳浮香幽雅的景,更觉风雅。 房门口垂着帘,副将把灯笼递给旁边的侍从,上前为顾靖远挑了帘子,自己没跟进去,待顾靖远进去后又放下,离院去了。 顾靖远半回首,冲身后已经被放下的帘挑了挑眉。 他记得这人从前是个糙汉子,如今却越发规矩细心。 安堇暄会教。 屋里的桌上已备下酒菜,其中有道顾靖远最爱的蒸鱼,飘着香,热气蒸腾,熏的人身上也暖起来。 “顾兄。”屏风后有人唤他。 声音和记忆中的有五分像,可到底沉了些。 “堇暄。”他回了声。 两人隔着屏风站,都忽然意识到,距离上一次他们如此打招呼已过三年。 屏风后的人走出来,穿着苍色绣云纹立领长袍,素色的珍珠扣一丝不苟系至喉结处,外罩藏蓝色宽衫,头上端戴白玉冠。顾靖远看着便暗叫一声好,这一身,像是把那汪洋穿上了身。 “顾兄。”安堇暄几步过来先躬了身,对顾靖远行了拜见兄长的礼,“那年的事多亏了顾兄,堇暄再次拜谢。” 这个礼,他该行。 顾靖远与安堇暄两人家中一文一武,顾父受勋左柱国,列文臣之首,安怀古掌兵权,位居绥宁公。二人门第相似,年龄又近,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情义,顾靖远长安堇暄半岁,便是兄长的位置。三年前安堇暄要反这事都未曾瞒他。 彼时顾靖远几番抉择,最终暗中打点为安堇暄开了城门。 当日,他站在城上,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毫无留恋地奔远。 安堇暄心里一直没忘顾靖远的恩,这句谢却耽误了三年时间才说出口。 他也不管顾靖远是否微蹙了眉尖,犹自行完礼,上前为顾靖远褪了氅衣,又拉着人入席,道:“顾兄终于肯来了。菜刚布上的,快尝。” 两人相对而坐,安堇暄等着顾靖远动第一筷。 顾靖远也没客气,先夹了鱼。 味道甚佳,吃的人享受地微眯了下眼,对安堇暄点了点头。 二人斟了酒对饮,几杯后便觉得暖意上了身。安堇暄让奉在屋外的侍仆将帘子半挑起来,两人都捏着酒杯侧脸看屋外的院和树。 谁也没提过去的事。 顾靖远转头看安堇暄。年轻的男子端坐在灯旁,面上映了昏光,依旧是俊朗的剑眉星眸,可那眉间眼中掩着的情愫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双眼里不见了曾经闪烁的光。 他犹记三年前安堇暄杀出城时的样子,双眸赤红,刀锋上的血往下滴,让人一度以为再也擦不干净。 谁知三年过去,戾气悉数不见。 眸里身上反而颇具些前尘尽断的意思。 “堇暄。”他出声唤人,终究是要问的,“这三年,君身心安否?” “身安,”安堇暄回过头,“心......尚可度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兄这三年如何?顾伯与你大哥尚在昭都?”安堇暄问话时眉宇间丝毫不见异样,提到“昭都”时也仿佛与之相隔甚远,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顾靖远暗了眸光,“我父秋时已去了。” 安堇暄身子僵了僵,垂手将把杯中酒洒在地上,是敬逝者的礼。 顾靖远微微欠身,算是谢过,接着说道:“自你走后,皇帝愈发暴戾。我哥罢了官,与我爹闹至翻脸,带着嫂子往西去了,也不曾来过信。我爹一病不起,我不敢抽身,在旁伺候着。只是他教我入仕,我只一味搪塞,吾不肖,未能让父亲遂愿。如此,自我起始,顾家便算是归隐了。这不,我在昭都日子酸楚,便到你这里来。” 他一口气说完话,捏着酒杯的手指都泛了白。 入夜还是冷的,屋外的寒悄无声息地进来,衬得极薄地温酒愈发烫人。顾靖远贪暖,像是要在酒中寻得什么依靠,仰颈连饮几杯,便挂了脸,眼中温得一片朦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酒劲上来,迷茫道:“我不知......这抉择......” 安堇暄精神依旧,眸中却冷,淡淡地看他一眼,“顾兄这是还放不下昭都。” 顾靖远微微颔首,斟酌着怎么说。 当年北鞔人一日也等不及要战,裕宁帝没有求和的办法,是武将南侯挑了担子,率兵驱敌北境,这两年边关算是没再折腾。皇位于今秋易了主,新帝有心重振朝纲,可惜无人响应。 第14章 前有安公之鉴,大昭境内人人都怕了,能出一个南家守住边疆,已经算是大昭的福气。 顾靖远叹了口气,道:“如今南侯身体每况愈下,大小事务都是他女儿揽着,难免北鞔不会再动。况且还有靖国,那轩辕昇确实厉害。” “南侯是个忠臣。”安堇暄放下酒杯,“南侯是个忠臣。不过既然他女儿成器,也算是有人给皇帝分忧。” “但大昭到底是朝中空虚。” 安堇暄只答一个“嗯”。 顾靖远有意试探,道:“你这里倒是兵精粮足。” “哦,来请我入朝廷的。”安堇暄不再看他,转脸盯着院中的丁香树,“顾兄且看我一城的百姓,近五万兵马,皆要照拂,恕我无力再助大昭。况且。”他止了言。 男子终于禅絮沾泥,在喉间苦涩中微红了眼眶。 他阖上眼。 恍惚间又见摇晃着的蔚蓝和被吞噬的红影。 顾靖远见状微急:“非也!我是有愧疚之心。” 安堇暄默然片刻后问:“因何有愧?” “愧对昭都故土,我父夙愿。” “啊。”安堇暄搁了筷,“你又怎知不会有朝一日有愧于自己。” 顾靖远呆了神。 安堇暄正色,“顾兄若真想回昭国入仕,我又岂会拦你,只劝你思虑周全。朝堂上殊死相争,昭都牢笼矣,想好再入不迟。” 二人相对哑然半晌,安堇暄沉声道:“既已离开,便是已做抉择,顾兄何必瞻前顾后。” 顾靖远却更加迷惘,又饮了杯酒,话音轻下去,“我如今也孑然一身,可还远未练成你那般的气定神闲。” 对面人笑道:“沧州城迎的就是孑然一身的人。至于气定神闲,我是没精神可提,与人老弃欲无异,你急什么?这一身气派英骨可别浪费了,好歹也是当年昭都城中文采斐然的顾二爷。沧州风雅之处甚多,你住下,且去观玩。”他顿了顿,又道,“顾兄,人贵在寻得开心颜笑享逍遥乐啊。” 这话,只有今时的安堇暄才说的出来。 好一个人贵在寻得开心颜,笑享逍遥乐。 顾靖远狭长的眸内含的是化不开的愁绪,他放下酒杯,觉得自己不可再饮了。 论起沧州城内的风雅之处,无人不提静川书肆。 这书肆胜在也奇在它的老板,是位姑娘,姓舒名音,具咏雪之慧,做的文章让城内外的不少人都受了教。于是雅客纷纷上门,有的还送了子女来求她指点,她也一概不拒,有客便请人入座论述品茗,又在书肆后辟了间小院出来专作教学之所。 掀帘入室就是满目的书,按种类归了架置着。顾靖远走着看了一圈,没见着人,他正想出声询问,帘子一动,又有客人进来。 那人见顾靖远在内,点头问了声好,从架上挑了本书,走到柜前拿钱放上,又拿过一边的纸笔写了几个字。 他刚要走,见一旁的顾靖远皱着眉看他,便道:“公子第一次来?舒先生这会儿想必是在后面讲课,抽不开身。先生忙,给定的规矩,要什么书尽管拿,都是明价,自行付钱便可,只需在此留写姓名和书号。”说着,一指柜上的纸。 待这人走了,顾靖远又转了转,见后边有偏门连着廊子,便伸手推门入了。 廊没多长,走几步就是一间小院,正中一池清水,此刻结着薄冰,上面石桥连着水中央的单檐双亭。亭内设席放案,端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皆是少年模样,都正低着头写字。 少年们对面坐着一名女子,面前置案,正拿着本书看。 这便是那舒先生了。 素衣素容,侧脸恬静。 顾靖远没出声,也没回书肆,就倚在廊下看着。 风过,女子未紧束的发被撩起几分,顾靖远心里动了动,仿佛那柔软细碎的发丝此刻扫撩过的是他的指尖。 两刻过去,学生们纷纷起身将手中宣纸放到舒音案上,又一齐向她行了礼。舒音站起身回了礼,学生们才各自捡了书袋,从亭中出来。这时有个学生又转回亭中,手里拿了本半开的书给先生看,意欲多论几句,舒音应了,就这么站着与人说话。 先出来的少年们走到顾靖远面前,驻足片刻,虽对他不识,礼数也未缺。 顾靖远只微微扬了扬下巴,眼没从亭中人身上离开。 风拂发扬,有几缕扫落在书本上,舒音抬手轻轻把发压了,与学生还说着话。 顾靖远微眯双眼,那静谧悠然的景一不小心就钻进了心里。光是在这里站着看,纷乱的心思便已敛了,眼眸间愁绪不见,眉心一舒,身上毕现的就是几分年少时的佻达模样。 这女先生,奇了。 学生先走,舒音留下收拾了桌案,走上桥便见书肆偏门前站了个人。男子抱着双臂,斜靠在柱子上看着她。她脚下也不急,走过去端正地行了个礼。 顾靖远拱手,低头看人。 姿色远非倾城,唯见温和清润。 两人就站在廊下互道了姓名,舒音称顾靖远公子,他却不叫人“先生”。 “姑娘这里别有洞天。” 舒音道:“公子见笑了,不过寻个清净。” 说着轻轻一笑,面上现的并非娇媚颜,端的是文雅不迫。 顾靖远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人。舒音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桃花眼,深邃中带着两分疲倦,静谧地看着她。 第15章 她被盯得略不安,轻咳一声问道:“公子是要买书还是论文章?” “都不。”顾靖远答,没移开眼,“心中有惑,特来求解。” 舒音迟疑道:“舒音拙才,岂敢......” 顾靖远却上前一步,“你解得了安堇暄的心结,怎承拙才二字?” 安堇暄告诉他,这静川书肆不可不来。 他刚入主沧州时,在心烦意乱间行事暴躁,浑身狠厉之势更甚,后来偶有一次入了静川的门,和舒先生喝了几碗茶,虽还是冷面少言,眉眼间到底清澈不少。 “心结非旁人可解,”舒音道,“我不过是和城主闲谈几句,城主谬赞了。” “那,”顾靖远又往前凑了一寸,“姑娘也和在下闲谈几句吧。” 舒音退后一步,“如此,公子请入亭。” 二人在亭中矮案两边坐下,舒音素手煮茗。 顾靖远在茶香里又把人盯牢。 舒音把瓷杯递过去,“公子要谈什么?” “谈前路。” 今日的微风甚得舒音的意,她稍享了片刻,顾靖远也不急,看着她在风中微眯着眸。 舒音缓声道:“世人皆在河山中,当随心随性,随情随缘,何问前路?” “随字好,我也喜。可眼前昏暗,心性情缘都看不清。”顾靖远品着茶,斟酌片刻,“未承祖业入朝堂,心怀有愧。” “才说行于天地间只论个随字,”舒音被逗笑,“公子因何瞻前顾后?” “在下梦里的也是孤云野鹤的日子,闲坐江上,煮酒品茗,岂非是幸事。只是......”话未说完却见舒音手下滞了滞,神色有些不自然,想来二人正捧着香茗端坐水上,竟然应了他口中的景。 顾靖远突然哑了嗓。 舒音也不语,等着他说。 “只是家中历代入仕,我一朝违背祖训,故寝食难安。” 两边都放不下。 舒音扫他一眼,眸光又垂下去,“公子所烦,舒音不敢教学,只言己见。家祖之业固重,可本意并非将人囚困其中。顺势而为固然好,可若是心中已诚有他爱,勉强顺从便是既耽误了自己又耽误了祖业。公子家中位居高位,忧的是受困朝堂。且往另一边想,倘若无人敢破出身,寒门子弟又当如何?顾公子今日来我静川这一趟,又言慕孤云野鹤,便是不屑册宝加身,我便多言几句。他人汲汲营营,朝堂上多有周旋,山河于之,贵在一个“掌”字。我活在凡尘,致情诗书,不喜席不暇暖的日子,山河于我,妙在一个“游”字。”她给对面的人添了一杯茶,“人道山河寂寞,是缺了使其安定的人,我斗胆一提,山河寂寞,缺的是静观其景的人。” 茶还温着,话已说完了。 “舒音姑娘宏才,在下受教了。”顾靖远回神,正色整衣,向对面饮着茶的人行了礼。 舒音抬手不受礼,道:“公子休如此。你我同做策论,时才说的乃我个人拙见,并非教学。” 顾靖远没接话,一把拿过她桌上放的一把雪白的扇,撑起身拿笔在上面提了字。舒音偏头看,便见写的是“山河寂寞,静观其景”。 是笔走龙蛇的好字。 “你......” 顾靖远打断她,对上那双温润的眸,直待腕下墨迹干了才坐回去,将那折扇收起放入了自己的袖袋,桃花眼一挑,笑道:“姑娘妙话,我自当日日携在身边,放在心上。” 舒音端起茶,被挡在袖后的脸有些发烫。 那日过后,顾靖远就在沧州住下了,还日日都往静川书肆去。 他将店里的书看了一个遍,舒音时常在后院教学,他便往柜后一站,从此再不用客人自行购书。店内无人时,他就在廊下与舒音隔池而坐,手中书半挡了脸,一双眼却在亭中缠绵不止。 舒音要批文章,他凑过去瞧,到了后来也提笔批改。舒音侧身一看,批提得都恰到好处。 学生们都说这是来了第二位先生,要和舒先生共掌书肆和私塾,舒音也不驳。 顾靖远日日往书院去,安堇暄看在眼里,笑就抿在了唇边。 舒先生让顾二爷回来了。 一身浅蓝衫,发带扬在风中,指间折扇,胯\\下马匹纯白,令沧州内人人道声丰神俊朗。 当年在昭都,顾靖远也曾是城中多位芳贵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双狭长眸微挑,几眼看去撩的便是满城妙龄的心,满腹的诗书不俗,薄唇几番掀合得的便是翰林院学生的首位。年轻人意气风发,看不惯朝堂争斗,对世家女儿不屑一顾,又觉商贾之后肤浅粗鄙,一来二去,一副好相貌下的挑剔刻薄也就弄得人尽皆知了。 少年鲜衣怒马时便立志此生不入仕,却在国家的昏败和父亲的期望面前险些败下阵来。 安堇暄站定在海边,时刻冷着的眸内终于露出些情绪。 他宽慰不了人,几乎要留不住兄弟,还好有舒先生。 从他指尖流失的,但愿顾靖远握的住。 转眼便到新年。 顾靖远一入室,入眼的便是立在书间的一身藕色,这颜色浅淡,却到底比舒音平时喜欢的素白浅青鲜艳些。女子雾云般的发被绾起来,露出倾长白皙的颈。 “顾公子过年好。”舒音正垂着双手伺弄着案上的水仙,见人进来,转过脸展颜一笑。 顾靖远只觉得那花也失了颜色。 第16章 “给舒音姑娘拜年。”他顿了顿,又道,“姑娘今日甚是娇倩。” 舒音微笑着道了谢,面上从容,转过身时却觉得心跳的厉害。 她自知姿色平平,更觉人贵在自爱,对容貌的褒贬不甚在意,怎么就今日红了脸。 顾靖远亮出提在手里的壶,“我奉上好酒,新年可有家宴?” “没,没有。只我一人,故不曾设宴。”舒音呆了呆,隐约觉得“家宴”二字有些奇怪。 “一人?”顾靖远挑眉。 见舒音不解,他神色恢复如初,抬手把酒放到柜上,“那酒我就暂放在姑娘这里,你收好,改日我备了菜来同饮。别忘了。” “岂可再劳烦公子备菜,”舒音整了衣袖,“改日我自当款待。” 顾靖远嗯一声,面上冷得很,从架上抽了本书看。 舒音本想问他新年怎么还过来,到最后也没出声。 似乎觉得顾靖远有些生气。 待她把几盆水仙摆好,余光里便见倚站在书架边的人正往自己这边看。女子长睫轻颤,站在莹洁的白蕾旁,让人凝了神,那眼就一直没移开。舒音也不语,自到案后写字。 又是小半日。 顾靖远要出门时发现外面飘了雨。 他把垂帘抬的高了点,让舒音看的见外边屋檐下成帘的雨雾。 “顾公子待雨停了再走吧。”舒音没在屋里找到伞,回头道。 顾靖远手一撤,帘子就摆在风里。 “唉,”他叹了一声,突然凑过去,声音就响在舒音头顶,“姑娘狠心,只留我到雨停。” “非也......”舒音辩了半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似乎和这人在一起时嘴总不利落。 “入亭,”顾靖远退开身,拎起一旁的酒,反客为主,将偏门打开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道,“观雨。” 舒音跟在他身后,上桥时走在雨中,顾靖远怕她摔,扶着她的手臂。 佳人就在咫尺,面上也还算神态自若。 舒音在亭中坐了。 “落雨湿寒,正好饮酒。”顾靖远扬手将大氅披到她身上,自己却没坐下,拿着酒杯站在亭边。 酒斟满杯,溢出飘散的是清冽醇香。舒音一抬头,便见顾靖远手里还捏着那把从她这里拿走的扇。 “姑娘今日有错,当自罚。”顾靖远用扇子朝舒音手中的酒杯一点。 舒音蹙起眉尖,“不知我错在何处?还请顾公子赐教。” “姑娘先前说自己是一个人,故不备家宴。”顾靖远看着她,“我来问你,如今我在这里,你怎是一人?” “啊?”可叹舒先生平日是多么风雅的人物,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现下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姑娘这是无可辩驳。”顾靖远摇着折扇笑起来,“还不罚酒嚒?” 舒音细白的指紧握着杯,默然片刻后道:“公子说的是,舒音有错,当自罚。”说罢,仰头将一杯酒饮尽。 温酒入喉,暖了身,也在心里浅浅地燎。 顾靖远看着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有什么霎时在他眸中燃起来,压也压不住。他几步就走过去,唤了一声“舒音”,就在人身后俯了身,呼吸浅浅地落在身前人乌黑的发上。 舒音吓了一跳。这人,还未饮酒怎么就先似醉了一般。 她微微偏头,却没躲开,竟扶着桌案站起了身。顾靖远仍低着头,她一转身两人便四目相对地站在一处。亭外雨还在下,风卷着荧白的水滴进来,二人却都不觉得寒。舒音唇边还带着酒香,此刻将散未散地萦绕在两人之间,熏的人脸愈发烫。 顾靖远面上带着笑,把人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间,道:“舒音,我倾心于你。” 两人离得如此近,舒音在那双深眸内看见了有些慌乱的自己,定了定神,目光未闪躲,道:“你需想好。”她身子往后仰,被顾靖远一把捞住了后背,动弹不了,声音不自知地放轻,“我不喜反复,但到底不过静川中寻常姿色,又岂可和真正的娇倩之姿相比。你需想好。” “反复?我也不喜。”顾靖远把人扶紧,“昭都城什么姿色没有,我也算是看过了姹紫嫣红,却几时见我动过心?皆拂袖而过。我这里独缺一色,也独恋一色,”他声音低暧,“与我静观山河景的人。” 顾靖远轻轻嗅了下,舒音身上味道好闻,却不是花香,迷晃的是书墨气。他往前轻轻一凑,舒音身后桌案上的书哗啦啦撒了一地,她抬头,人就陷在那双深邃的眸内。 顾靖远沉着声音,“你自己说的,浮生不过一个随字,如今情缘至此,却要食言吗?” 话咬在耳边,就往心上印。 “......不会食言。” “那,如何?” 舒音红着脸没答。 “嗯?”顾靖远托着她背的手紧了紧。 舒音笑起来,道。 “山河寂寞,愿与你静观其景。” 此后,舒先生就多了个顾夫人的身份。 二人将书肆正式改建为静川书院,共同执教。学生们都知,书院每年暮春时必歇停三月,因着两位先生要出城周游,饱览各地,每次归后复课,所教学的内容便又有所不同。 韶华如驶,享的是河清海晏,历的是锦绣江川。 世人皆行在万里河山中,当与你同行,优游一世。 第17章 ☆、错逢 雪夜未央,一洒千里的皓月银辉下,寒风往人骨头里吹。男子身着赤色衣裳,一双狐眼痴望着不远处一树红梅,唇角勾了笑。 如今他再至北国,守她守过的地方,穿她喜爱的颜色,闻她当年沾染满身的清甜梅香。 她却连梦也不曾托一个来。 是了,他心想,她对他向来绝情,只因她的长情都给了那个人。想必此时她已寻到她的少年竹马,相守在一处,再不愿见他。 留他一人熏然活在这世间。 莫到地下扰她心忧了。 南忆第一次上疆场厮杀时不过十六岁,跟随父亲杀退北鞔敌军,初见锋芒。彼时安家军近乎悉数命丧沙场,安家三子叛逃,厦倾之时,是南氏力扛家国安危。 大昭国运飘摇,先皇裕宁帝行政暴戾,逼良臣谋反,积羽成舟而丧失民心,到顺晟帝玄希登基时,朝中可用之人已少之又少。 玄希年少,虽欲整顿国力,却苦于身侧无人辅佐,东有大靖,北有鞔人,边关战事频发,昭国百年基业摇摇欲坠。国难当前,南忆于桃李之年继承父亲的衣钵,主动请命戍守边关雪域,在那苦寒之地一守便是三年。 极北边疆,万物凋敝,只余无数枯木残枝,惟一存于黑白二色之外的便是军营中那树如血滴般鲜红的梅花。 南忆居于雪域的第三个冬季,在红梅迎风盛开之时,率兵大破北鞔,解救出数名沦为鞔族奴隶的昭国百姓。 月色溶溶,北鞔主帐后的一处铁笼前,英姿飒爽的女将一身红衣银甲,踏着一地粘稠的殷红从黑夜中走来,一剑挑落牢门上的铁锁。 牢中跪着一排少年,均披散长发,薄衫赤足,脚腕上铁链簌簌作响。 南忆挥剑将枷锁尽数斩断,低头时看见他们手臂上错落的伤痕,蹙了眉尖,命人将他们暂带回军营医治。人走过南忆身侧,她见其中一人衣衫破敝,双肩裸露在寒凉的雪夜中,便摘了自己的披风,递到他手边。那少年不语,伸出一只瘦弱的手接过披风,用那迎风而摆的赤色遮了苍白冰凉的肤。 次日清晨,那一班少年被传唤入帐。 南忆负手站在案后,身上银甲隐约散发出梅花香,问起他们的身世。 为首的少年言禀,他们是昭国子民,皆刚过弱冠之岁,出身戏班,被卖入雪域。南忆点了头,答允不日送他们至昭都。少年们千恩万谢地应,又齐齐要跪,南忆抬手止了。 待人都退出账外,南忆要落座,却见有一人站在原地未动。 “你可是还有事?” 少年垂着眸上前几步,恭谨地将手中捧着的暗红披风递上。 原来是他。 南忆伸手接过,顺口问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少年很恭谨,“多谢将军。” 南忆失笑,知他是客套。“你若需要,今日可请军医过去再行诊治。北方寒苦,待你南下后伤势会好得快些。” 那少年默然少顷,道:“我不想去昭都。” “你大可放心,我既送你们归乡,自然会为你们打点妥当。”南忆只当他是少小离家,心存顾虑,“我知你命运苦楚,生于中原却受困北国,但你可还记得昭国的风光?自是四季分明,美景甚多。可想回去看看?” 少年怔了怔,她说的是他一生也未曾见过的景色:“我的故土并非昭都。” 她挑眉:“敢问故土何处?” 他答非所问:“故土难归。” 南忆问他想去何处,在少顷中的沉默中抬眼将他看了个仔细。那人白衣下隐着修长瘦弱的身姿,细眉下如烟的长睫掩着深邃的凤目。 他抬起头,“我想留在将军身边。” 南忆略惊,“为何?” 少年答:“我的命是将军救的,自然该在将军身边侍奉。” 她笑:“你不必如此。边关苦累,你该南下。” 他倔强:“我不怕苦累。” 她又劝:“你可知行军时生死不过一瞬之间。天下之大,何苦耽误于此?此事莫急,你且在我营中暂住几日,待你决意去往何处再告知于我。”说罢,拿过案上的书卷,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那人又紧盯着她站了一阵,缓步退了出去。 转眼日头将落,有夕光从半掩的帘幕外斜映入帐,南忆走出账外,却正与那跪在几步开外的雪地上的白衣少年打了个照面。他已在天寒地冻中挨了半日,此刻面色苍白,微微发抖,可无论南忆如何劝说,就是不肯起身。 她站在他身前,铁靴踩在雪地上,不知哪个更冷硬些。 末了,她轻叹一声,垂眸道:“你且起身。若你执意,我便许你留下,为我身侧常随,可好?” 少年抬头,表情惊喜,在南忆的搀扶下踉跄着起身,颤声道谢。 “你名何?” “无名。” 南忆的目光落在少年身后那一树红梅之上,“那么,我便唤你赤魂吧。” 雪光隐约透进帐内,融化在点点摇曳的烛芒中。 南忆闭目倚在矮案后,几根手指撑在额角,人已经入眠。 侧座上,赤魂轻轻起身,熄了帐中的几处灯,走至南忆身侧为她披上裘衣,将一案的书卷整理收归,又在炉上温一壶新茶。 几件事已被做成习惯,如此的光景,已两月有余。 第18章 赤魂半跪在南忆身侧,伸出手,帮她把一缕碎发别回耳后。那张在睡着时终于放松下来的脸被拢在长烛暖光里,只可勉强说是清秀。 可他心喜。 世人岂能用评判寻常女子的标准看待南侯,自少时便穿戎衣束铠甲的女将,那通身的气派与姿态,怎是终日静坐闺中的小娘子可相提并论的。 南忆披上甲,便配得上英气二字。 赤魂低垂着一双狭长的眸,惑世的容颜掩在阴影中,不知是喜是忧。 他早已说不清对南忆的心思。 他被留下的那日,月华才初染大地,他进入她的寝帐。彼时她正披着宽氅倚在矮几旁看书,见他进来,抬起头,将手中书卷放于一旁,用清润的嗓音唤他的名字,问他何事。 他不答,只是浅笑着踱来,跪到她身侧,牵过她的手,双眼充满柔情地看向她。 这是他的主人自小教他的,他以为她会喜欢。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责问他要做什么。他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二人无言相对半晌,她终是心软,将他扶起来,告诉他,那般光景已结束了,如今他不必也不可做这样的事。 他已想不起这是第几次南忆想从水火中救他出来。 他多么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他问,若这是我自己所愿呢? 她呆怔半刻,整颜正色道,那更是不可,我身为一国之将,岂能在行军时谈儿女情长? 当夜,他出了南忆的寝帐,独自在雪中站至天明。 身后帐中的烛火也燃至天明。 隔着垂帘,里边传来的那点光芒顺着他的指和发一路燎到心尖,作势烧成一片大火,直烧得人心动情荡,眼里心里再无其他。 后来,他日日伴她身侧,极尽体贴照顾。他自知,虽不曾逾矩,但他看向她的每一眼都是含情的。可南忆那样一个明亮通透的人,终究只待他以礼,再无任何旁的念头。 她一双眼每每看过来,他身上便又冷几分,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目光——赤诚的,凛寒的,冷漠的。 雪域远非烟火之地,没有一日不是风疾雪虐,天地间尽是惨白之色,寒凉无比,一如他过往的数年,无论如何也捂不暖。唯独她那一身鲜红戎袍,似燎原烈火一般,轻然越过一片苍茫,点燃了他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生气。 分明是海底捞月,他却还是罔顾前路地动了情。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意,也没有人怀疑,旁人只道南侯身边添了位常随。 而事实也是如此。 此时南忆醒来,已撑案坐直了身体,正沉声唤他。 他闻得,半跪着后退两步,想站起身来,岂知袍角被南忆无意间压在膝下,人被从半空拉扯下来,倒在南忆身上。一瞬间心如擂鼓,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夜暗烛明,二人四目相对地倒在案后,只觉得流光静止,好不暧昧。 “南侯,万岁爷书令。”信使站在账外,朗声禀报。 赤魂连忙整衣起身,慌乱间越发手忙脚乱起来,站了又跌,跌了又站,双颊通红,只觉得那烛火也怪热。南忆禁不住唇边带了笑,轻咳一声,伸手过去驾了他的手臂,待他站稳,才正了姿势,传账外的人入内。 信使一身风雪,见帐中灯火昏暗,只有南忆与赤魂二人,先微皱了眉头。 南忆起身行礼,赤魂跟着在她身后跪下了。他看着南忆接了书信,起身时伸手去扶,那信使登时把眼睛眯起来,被敛住的眸光不知是暧昧还是寒凉。 赤魂不敢抬头,但也没收手。 南忆重新坐下,侧脸看了眼赤魂,又扫了眼信使。 把人看得一哆嗦。 那一眼,冰冷,犀利。 信使自知得罪了人,拱手急言了句“南侯纳福!”便退了出去,急着找马。雪域风大得很,他却觉得帐外更暖些。 帐中座上那位哼了一声,压根没有留人的意思。 人走了,南忆才看令。 昭皇急召,靖国来犯,昭军节节败退,已连输数座城池,故命南忆调兵往昭都支援。南忆领了旨意,当夜亲点两名副将率十万镇远军南下,只余两万将士与她一起留守雪域。 苍劲的寒风中,南忆一人迎风立在红梅之下。赤魂掀帘出账,到她身后,道:“将军遣那般多的军士往昭都去,身侧兵将所剩无几,如若北鞔此时来犯,恐怕不好应对。” 南忆回身看他,“无妨,我已命人严加防范。” 赤魂却微急起来:“我担心将军的安危,还请将军千万小心。” 南忆与他对视片刻,转过身去,目光越过梅枝,看进无尽的黑夜。 “我没什么,他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她一句话说得声音暗哑,许是无意让他听实,可赤魂却闻得字字真切。 她心如磐石,不是因为天地冻冷了她的心,而是有人捷足先登。 他只觉胸腔中升起一番烈焰,而后又一阵森然冷意,冰火两重天,待他压下喉头那点腥甜时,只剩下剜骨般的疼痛。 三日后,鞔族兵马于夜晚来袭。昭国军士虽已设防,无奈敌军众多,顷刻间便杀入营中。双方苦战一场,血肉横飞中,火光和喊杀声不知哪一个先攀着厉风上得青天而去。 南忆手持长剑,将赤魂护在身后,身侧尸骨遍地。赤魂不懂武艺,却知此刻自己是南忆的软肋。故此,待那利箭划破夜空,带着呼啸声向着二人而来时,他用力将南忆推开,紧闭双眼,颤巍着迎了上去。 第19章 这是他可以做的,也愿意做。 剧痛未来,先闻一声脆响。他睁开眼,见箭羽落地,南忆挥剑的手还未收回。 南忆牙关咬紧,看了看四周遍地的鲜血和死伤,一声呼哨招来战马。她上前拢了缰绳,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到赤魂手上,飞身上马,垂眸深深地看他一眼,飞驰而去。 赤魂只觉得那一眼如经年般漫长。 他紧盯着她的背影,见她一人一马如入无人之境,在细碎的月影下直奔铁骑后军方向去了。 一夜血战,最终昭军险胜,因南忆单枪匹马入敌军主阵,生擒了当晚领兵的北鞔副汗。 天光初明时,敌军尽退,南忆策马归来,吩咐将那副汗收押,待来日禀报昭皇,又交代了整军事宜,才回到帐中。 赤魂竟然尚安,一身白衣遍布鲜血还未换下,正候在帐内。见她进来,慌忙迎上,伸手将她扶住。 南忆已摇摇欲坠,勉强撑到榻前便昏然倒下。赤魂大惊,顾不得男女之别,帮她褪下盔甲,见她内袍已被鲜血浸湿,忙奔出账外唤来军医,才知她伤的厉害,左肩被一剑贯穿,身上数处刀伤。 南忆昏迷两日,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赤魂染了血似的眸。她意识昏沉时,赤魂从未合眼,一直伺候在侧。此时见她醒来,才转颜一笑,将她扶着半坐起来,端来汤水,又脚步虚浮地出账叫来军医。 趁军医问诊,她沙哑着嗓子,向他道了声谢,让他回去歇下。赤魂却摇头,一双眼把她盯牢。 南忆身体仍弱,依嘱静养一月。所幸此时昭都传来捷报,靖军已退,北鞔也上书求和,再未来犯。昭帝来书,镇远军即日便可返回雪域,只是怕时久误事,便密令军队抄近路从葬鹰谷返回,避开靖国和北鞔国界,以尽早抵达边境。 放下已看了数遍的圣旨,南忆微仰起脸,闭上双目。 帐帘掀起,赤魂走进来,手中捧着瓷碗,低声道:“侯爵,该喝药了。” 南忆应一声,将碗端过来。趁着她饮药,赤魂将桌案上纷乱的卷宗整理归置。收了手,他看一眼南忆,见她已将空碗放下,神色低迷,便出声唤她:“南侯怎的又在发呆?” 南忆回神,“无事。” 他却于一瞬间失了心神,道:“我知道,侯爵是又忆起你的意中人。” 她惊异,挑眉看他。 他大胆,对上她的目光,“这般久了,我对侯爵的心意,侯爵应该是知晓的。” “赤魂,我.........”南忆的话凝在此处,不知该如何相告。他那般温淳体贴,她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可惜她的心中已容不下任何人了。 他却笑起来,一双眼如弯月,眸光明亮,“侯爵不必明说。纵使我容颜绝世,极尽温柔,若想在侯爵心中占有方寸之地,也难如登天。赤魂自知无法逾越,就让我这般守在侯爵身侧便好。” 他赤诚,笑着回话,南忆的眉心却好久未舒。 南忆伤势渐愈时,北境又起祸端。那十万镇远军在通过葬鹰谷时,遭人伏击,山体崩裂,竟被悉数埋在谷下,无一生还。 南忆接到线报时,几乎站立不稳,只可死死扶着赤魂适时伸过来的手。那些人是自她父亲在任时便追随南家的兵士,叫她如何不急不恨。 还未待她查清此事,顺晟帝又有书来,只一行字。 “弃北境,速归。” 靖国并未真正退军,蛰伏一月,挑了昭国痛失镇远军的当口大肆来袭,如今已快攻到昭都城下。南忆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将北境拱手让于鞔人,带兵连夜南下勤王。 临动身,她将赤魂召入自己帐内,道:“战事险恶,我不能再让你随我身侧。” 他摇头。 “我心已定,侯爵到哪里,我便到哪里。” 南忆叹一口气,拍案叫进已候在账外的护卫,吩咐将赤魂捆了,连夜送往他地。谁知,颠簸的马车上,那瘦弱的男子硬是挣脱了绑缚,使法子瞒过护送他的两名侍卫,掉头便往军营走。可待他满身风雪地赶回营地时,早已人去帐空。 今时已是初春,连着营中那树红梅也快败尽了。 南忆正行于雪虐风饕之中,殿后的副将却催马上前禀报,说是那白衣常随跟上来了。 赤魂提着衣摆踉跄,透过纷飞的冰雪,他看见心心念念的人红衣白马,向他奔来。 看着南忆在自己面前站定,他咬紧牙关,身躯在劲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道:“你知晓我的心思,只求伴你身侧。侯爵莫要这般残忍,连这点念想也不留给我。侯爵捆我一次,我便跑一次,多少次都跑得。” 南忆面颊苍白,“你还不明白吗,你跟着我,便只可在战场之上命似蜉蝣,我是在保你的命!”她还想再劝,赤魂却伸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霎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逾矩,偏是在这般决绝的时刻。 他拼命将她坚硬的盔甲紧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在她耳边苦涩地道:“没有你,还要命做什么?” 她抬头看进他的双眸,觉得比清风朗月还澄澈几分。 她终是点了头。 南忆赶到昭都时,靖军已在攻城。大昭顺晟帝玄希亲临城楼,一身朝服,手中战旗飘扬。他低头看去,只见南忆策马而来,率军直入敌阵,所过之处银枪记记,不到半个时辰,便回马一枪将靖军副将挑于马下,逼得靖军暂时退去。 第20章 君臣入殿,她一身戎装未除便跪倒在皇座前,“臣救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玄希展了容颜,走下金阶,亲手将她搀起。 南忆此时才见玄希身后不过寥寥几人,也都畏首不前。可叹昭国也曾有过盛世元年,江山似锦,竟沦落至如今这般光景。 只余那旧时的桃花,依旧开的那般好。 花下,南忆与玄希相对而立,她垂眸道:“皇上可还安好?” 这一句,她已私下喃念无数次,只为说的平静无绽,可此时已音中带颤。 南忆与玄希初遇在先帝的百官宴上。 未逾龆龀的小丫头,在满园泼天的富贵中百无聊赖,索性趁没人盯着抓了两块点心离了座,结果便在桃花树下遇见了同样出走的他。 后来,南忆入宫中学堂伴读,便在高墙之内与玄希相伴着走过了十余年的岁月。 终在一个春日,她与他定情在初见的那树桃花下。 二人并肩坐在树下,枝叶间罅隙的光落在身上,她转过脸看他,见他正把玩着一朵红桃,笑得温柔,清朗俊逸。那时的玄希才继任皇位,心思尚纯,他回看南忆,春花影绰中,眼中盛着的是澄澈的湖泊。 那朵桃花由他别到她的鬓边,女子双颊染上红霞,二人相视一笑。春色正浓,情窦初开,两颗赤诚年少的心,便如此大胆地袒露在天地间。 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巾帼女将,英姿飒爽,此二人相配,只怕是九天上的神仙也艳羡几分。偏偏月盈则亏。 半年后,她平定响马回朝,他已娶了宰相嫡女为后。 她漠然点头,说知道了。 玄希牵过她的手,低声唤她,欲解释些什么,终只断续着说出“身不由己”四个字。她对上他温润的眼,惨然一笑,说她明白。他身为皇帝,必娶朝臣之眷充盈后宫,以制衡各方。 饶是二人痴心相恋,却不知这权倾天下之人,最留不住的正是自己的心上人。 玄希紧握着她的手无比冰凉,“南忆,朕今生是成全不了你我的姻缘了。” 她缓缓摇头,道:“君臣之谊,何来姻缘?” 他需要她,但只在战场上需要她。既然注定无法朝暮厮守,那便让她为他守护他的天下。 几日后,她动身去往边关雪域。 情至如此。 此刻的玄希已不似从前风采,周身便是倦累之姿,星目中精神勉强。 “南忆,那一日迟早会来。朕与你牺牲少年情爱换来的,不过是将亡的昭国。叹朝中臣子数十,竟无一人可用,如今兵临城下,便各自降散矣。我大昭百年基业,当真要亡在朕手中了。”他委然,红了眼眶,“朕本以为,割城让地便可求得民安,可那靖皇此番势必要让朕成为亡国之君。自轩辕昇登基以来,靖国兵壮士强,实非昭国能比。如今你我死守昭都,不过困兽之斗。南忆,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回来。是朕做错了,朕不该连累你。” “为家国民生而战,乃臣之天职。”南忆牵过了玄希的手。记忆中他的手温暖光洁,此刻却有了陈茧,冰冷得如何也捂不暖。 她声音极缓,“我会与你并肩,与昭国站于一处。” 手一牵,眸光一温,二人转瞬间皆泫然欲泣。 仿佛还是少时,仿佛山河尚未破碎,仿佛仍一往情深。 玄希伸手从枝上折了朵桃花,欲为她戴在鬓间,却终是停了手,转而将花交到她手中。 他交付此生于皇权,已并非是她藏在心中的那个少年郎。 便是时和岁丰又如何? 只叹个时过境迁。 南忆笑一笑,知晓他的心思,抬手自己将花戴上,又握了握他的手,拂开花枝,转身离去。 园外,赤魂正垂眸候着。南忆与玄希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面上波澜不惊,可攥着衣袖的双手却因紧握而一片青白。 原来,她独守边关,此生难全,是在为玄希护他的天下。那双每每呆望着红梅的眼中,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金龙缠身的人。 就连她赐他的名字,赤魂。 大概都意在昭都城中春日红桃盛开的景色。 昭都城前依平原,后傍峻山,易守难攻,加之南忆贯擅用兵,在城前布下几层阵法,战事就此僵持了半月有余。 将军府中,屋檐被花树掩映,袅袅晨雾升腾,院中一树桃花开得正盛。花下的鲜红身影茕茕孑立,衣袖被吹拂在半空。廊下伺候的丫鬟悄悄地抬眸看,见鲜衣映红蕾,真真是风月无边。可侯爵眉眼间总是寡淡疏离,让人近不得身。 “侯爵。”嗓音清润。 丫鬟缩首。能略近南侯身的人这不就来了。 南忆仰颈望着枝头妃色的花,“我与你说过的,昭都的春景,可还好看?” “好看。”赤魂微笑着答,“不过...” “不过什么?” “我还惦记着雪域军营中那一树红梅,侯爵英姿傲骨,唯独那雪中寒梅才得相配。” 南忆看着面前的人,眼角眉梢染上笑意,思寻良久,道:“待战事结束,我与你在屋后栽一树梅花。” 赤魂闻言,笑意更浓。 他多想这天地之间只余他与她两个人。 待赤魂手捧一杯酽茶进入书房时,南忆尚俯身于城防图前。他递上茶杯,南忆直起身接过,目光却不离案。 第21章 “侯爵,”他忽然问她,“战事会结束吗?” 她抬眼看他,只答一个“会”字。 “靖国会退兵?” “我不知道。”南忆倒不瞒他,“这次靖国大举来袭,是铁了心与我大昭一战。我现下能做的,便是守住这昭都城,之后的事......”之后的事,她不愿去想。便是她守住这座孤城又如何?终有一日城中会兵尽粮绝,到了那日,恐怕大昭危矣。 赤魂明白她言下之意,声如鸦雀,“若真到了那时,侯爵会如何?” 她想也未想,“自然是与大昭共存亡。” 赤魂只觉如坠冰窟,哀恳道:“侯爵可曾想过抛下家国之志,远走高飞?” 南忆看入他的双眸,正色道:“从未。” 巧矣,此番统领靖国兵马的也是名女将,金甲压身,用兵巧妙,手中长刀唯南忆可与之过上数招。她与南忆二人对战半月,各有输赢,到最后竟生出些英雄相惜的情分来,上书靖皇请求招降南忆。靖皇允了此事,那女帅便几次告知,意欲将南忆招至自己麾下。 书信在案,赤魂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地劝过,却次次被南忆冷言回绝。 此番风骨的女子,蹈锋隐血,傲霜斗雪,诚然不可多见。 见赤魂半晌不语,南忆哄慰道:“莫要忧思,那日一不回来的。我还等着彼时天朗气清,与你共栽红梅。” 可偏偏那日来的如此快。 靖军在昭都城外又僵持了半旬后,整兵来袭,如有神助,不到三日便攻破了城前的阵法,直攻至城门口,眼看着便要形成围城之势。 阵破那日,天降大雨,南忆孤身立在城楼上,目光穿过雨帘落在城下,所望之处皆烽鼓不息。她满目血色,闻到的都是血腥气,一身鲜红的战袍早已被风雨浸湿,高束的墨发贴垂在肩背上,只显得盔甲下的人更加精疲力倦。 她转身走下城楼,笔直的官道上,玄希亦未掌伞,在雨中向她走来。 二人行至一处,玄希长叹一声,“这便是了。” 南忆只觉得他周身便是哀凌之气,再无半点当年的年少英姿。 “皇上放心,臣必定死守到底。” 玄希只是摇头,“皆是无用之举,你心下了然。”他又怔怔地看了南忆一刻,才道:“南忆,趁还来得及,你走吧,去哪里都好,卸甲归田,去过我过不上的清闲日子。你、你切勿因少年情恋而误了一生。” 南忆听他已弃了尊称,眼底含泪,“皇上莫自责。我会守着昭都,也守着你。” 当晚回府,南忆召赤魂用膳,起身为他斟了一杯酒。 他惶恐饮下。 南忆浅笑,与他对饮几巡,道:“赤魂,如今靖军已攻至城外,恐怕昭都不日将破。我为臣子,必然与昭国共进退。今日我便要送你离开昭都。” 几句话听得赤魂手脚冰凉,他沙哑着嗓音,急道:“不可!侯爵怎的又是如此?我只想陪着你,绝无后悔。” 南忆摇头,“我不会让你命送于此。” 赤魂伸手紧紧抓住南忆的袖角,“我知道,侯爵留下是为了皇上。你为了他不顾自己安危,我为何不可为你抛却性命?” 南忆轻轻挣开他的手,“你与我是不一样的。我心中执念太深,抽身不得,可你生于朝堂之外,不必同我一般。那日你说,你在我心中难有方寸之地,其实你于我早不止于此,你是我的常随,我又岂会对你那般漠然?只是,赤魂,我对你,到底是......” 她止了言。 她对他,到底是毫无情爱。 寻思半晌,她道:“我注定尸埋昭都,若能护你周全,我也可安心。” 赤魂还想再辩,谁知下一刻只觉得天地颠倒,方知她用的是九曲鸳鸯壶。可身子已软倒下去,伏在了桌上。 “赤魂,你莫怨我。”南忆语气温吞,“我今日算是了却你的念想,来日,你记着为我种下那一树寒梅。” 三日后,靖军大破昭都。 南忆与玄希双双持剑,并肩与攻入宫中的靖军厮杀几个时辰,直行至那树桃花下,才将敌军暂且避开。二人背靠着树干喘息,早已负伤力竭。 看着悠然飘落的绯色花瓣,玄希忽然笑起来:“南忆,像不像你我年少时,每日练武后躲在此处偷闲的光景?” “像。”她也笑。 她忽然想起来赤魂的那句话。 没有你,还要命做什么? 那一日,她将已人事不省的赤魂自偏门送出城外,看着载他的马车远去,她扭身返回城中,叫人封锁城门。 此生恐怕再不会见到他了。 她到底放不下玄希。都是心甘情愿。 园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南忆与玄希却只是依偎着站在春蕾下。生死有命,岂容人抗,飞刀于瞬息之间挟着劲风而来,势如破竹,直刺入玄希的胸膛。鲜血迸溅而出,他闷哼一声,直倒下去。 南忆随着玄希半跪到地上,将他捞在怀中,唤他的名字。玄希半躺在她膝上,挣扎着抓住她的手,呜咽了一阵,未将喉中声响连成句,便手臂滑落,头偏至一侧,止息身亡。 有人自林外缓步而来,南忆双眼噙泪,抬头去看。水光模糊中只见来人一身白衣,宽袖轻拂。泪水滑落,人影才渐清晰。 正是赤魂。 她惊怒至极,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所有的痛楚压在喉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赤魂的身影越发飘然,不甚真实。 第22章 “南侯。”他行到她身前站定,“在下靖王麾下死士。” 南忆只觉心中一道深痕蓦然血肉模糊。 难怪。 原来从她与他相遇之时,便都是棋局。他本是细作,在她身侧隐匿为一身羸弱的常随,可放出她营中空虚的消息引北鞔人来攻的是他,看到玄希的圣旨从而设下埋伏致十万镇远军命丧葬鹰谷的是他,仿画了她的城防图助靖军破城的也是他。 南忆怒极,手中长剑撑在地上,勉强站起身,可一口鲜血喷出,血迹溅到他雪白的衣襟上,在他心口处留下一处猩红。她身子斜了斜,又软倒下去。 已是败局。 “南忆,”他颤声,“我知你恨我。” 南忆挣扎几下却站不起身,知已无力回天,反笑道:“我为何要恨你?各为其主罢了。” 她连恨也不愿给他。 身侧红桃盛开,他满心苦涩地蹲下身,“南忆,和我走,我可保你离开昭都,将往事忘记。” 忘了昭都,忘了玄希,也忘了他。 南忆摇头,“忘记?不可能了。”寻根究底,是她错信于人,致城破国亡。那十二万将士,生养她的故土,少年竹马,叫她如何能忘? 就连玄希胸前的那把匕首,都是那晚在雪域北鞔人来袭时,她亲手放在他手中的。 南忆面色苍白,唇畔带血,转而望向地上的玄希。她在灼灼桃色中凄然一笑,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的脖颈。 血珠迸溅,鲜红的衣袖翩然带起半空的桃色玉瓣,旋即倒地。 他飞身上前将她抱住,嘴唇开合数次,却没声响。 他静默,怀里的人倒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胸口起伏着发出几声似呜咽般的哀鸣,最终颓弃地止言,将脸别开,转向另一侧的玄希。 他低头唤她的名字。 怀中人默然,似乎是厌倦了,再不愿听他讲话,也再不愿回答。 他见状凄惨大叫一声,声音震起周遭桃瓣朵朵。 还有话未讲尽。 时至今日,他对南忆的情意是真。他自知居心险恶,她却赤诚,几次三番将他送离战场,只为了保他平安。她一颗心剔透无暇,他自知周身恶浊污秽,相配不上,唯愿护她平安。 他出身戏班曾为娈童的故事是真,而后成为死士,被靖皇豢养,亦是受制于人。 不说也罢,他想,什么解释都苍白无比。 若真诚心,本可以告诉她的,何必等到她国破家亡之时。 受制于人一生,早已经习惯了听命行事。 那是打不开的锁,谁都斩不断。 自此,昭都城破,大昭亡。 昭皇玄希与镇远侯南忆双双过身于宫内,昭皇胸口一把玉柄短刃,女侯自刎而亡。靖军发现二人时周遭空无一人,只他二人紧紧相依,躺于一树桃花之下。 有人将两人合葬,入昭国皇陵,又在不远处种下一树梅花。 此后年年岁岁,每至冬日,那红梅必然开得极盛。 映着二人栖身之处的碑文。 甘愿陪君双化骨,辞别人间赴黄泉。 风虐雪骤的夜晚,冰寒沁骨,男子一身红衣,散发赤足,腕上锁着铁链,倚靠着铁笼席地而坐。 靖皇狠厉,吞并昭国后,决意攻下已被北鞔占据的雪域,故命他再为细作,重演娈童,再次潜于北境鞔人营中。 于是,兜转经年,他又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身侧的数名少年彼此依偎,黯然垂首,他却独自靠坐在笼边,额角抵着冰冷的玄铁,又蓦然忆起与南忆初见那日,她一身红衣银甲,袍袂上点点梅香,于黑暗中走来,一剑斩断他身上的枷锁。 但他等不来她了。 他笑起来,一双狐眼略弯,薄唇轻抿,笑得极好看,可总带点凄凉的意味。 他侧过脸透过铁栏看那开得正艳的红梅。 赤色犹烈,魂散矣。 ☆、逆世 燕昔闻扬手摘下凤翅盔,顺带着解开了束发的带子,在疲惫中仰了仰颈。凌乱乌黑的发倾泻在冰寒的铁甲上,额前几缕被风拂着挡了容颜,稍露出飞扬的眉眼。 她迎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和掀凌半空的桃瓣而立,身前是已经死去的大昭皇帝和女侯。 年轻男子无力地拥着他的爱人,躺在他破败的江山里,粘稠的深红从他们苍白的肌骨中流出,翻烂的血肉彼此融在一起。他们二人已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在无边的绝望中尽全力拼斗了一回,消融在无奈而悲痛的结局中,而后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燕昔闻垂眼不说话,她周围的靖兵便一个个低头立着。 无人知晓皇上为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做大靖兵马的统帅。只知那时,才至桃李年华的燕昔闻随父亲出征西漠,跟在数万男儿郎身后摸爬滚打半年,却在父亲重伤,兄弟被俘之时凭一己之力攻下敌城,直至周边部族悉数求和归顺后才肯回朝。 高殿上,一向冷峻的明尊帝未发一言,狭长的眸端详了跪在金阶前的燕昔闻半晌,在群臣的汗就要滴落在地时,让人递了金印和一品冠服册宝下去。 众人在愕然间躬身道贺,不知谁叫了声“女帅”,皇座上的轩辕昇一双深眸立刻横睨过去,眼角散的就是刀子似的冰渣,吓得那些人一个个缩首后退,往后只敢称一声“燕帅”。 从此,燕昔闻便是大靖第一位入朝为官的女子,入主帅府,位列一品官员,每日上朝,端七梁冠,穿绯色狮子袍着玉带,手中掌靖都兵马四十万。 第23章 在军中,燕帅便是绝对的权威。 这么多年,手下人早已经领教,此人的能耐绝不止是能拥有皇帝的袒护。她掌帅印,是因为她就是领军的人才。 燕昔闻伸手揉了揉后颈,道:“择日将他二人葬于一处,入昭国皇陵,供奉牌位。”她目光扫过立在桃树旁的白影,话锋一转,“昭宫干净了吗?” 昭宫中的人根本所剩无几。靖军一路攻城略地,昭都中早已人心惶惶,就连官员都跑了大半,后宫乱的更甚,有身份的几乎一个没留。 副将推搡过来一个人,禀道:“燕帅,宫中权贵只剩此一人。” 那人被推在背后,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后跪倒在燕昔闻身前。 妃色的宽袖划过燕昔闻的指尖,狼狈地落在地上。 女子长发半散,一身衣裳和那粉桃颜色无异,默然跪坐在纷飞的花瓣里,一动不动地望向身侧相拥长眠的玄希和南忆。 燕昔闻当下冷了眉心,周围人赶忙走动起来,地上被清理干净,女子却仍未转身,只在青丝隐乱间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她唇瓣半掀,极小声地说了句话:“原来,他是长这样的。” 燕昔闻皱起眉,又候了少顷,出声问道:“这位娘子,姓甚名何?” 女子一时未答。 副将看了看女子呆跪的侧影,想起玄南二人,心道此女国破家亡之时,竟纠于儿女情长,不由得生出厌恶,沉着气吼:“大胆妒妇!大帅问话,尔安敢不答?” 他声音洪厚,地上的人双肩微颤,垂在身侧的手无力的抓了下。燕昔闻回头扫了一眼,那副将登时闭了嘴,只见燕帅眉眼淡漠,“你带来的人,连身份也不知道嚒?” 副将在她身侧躬下腰,“禀大帅,此人是昭国侍郎之女,昭皇之妃,唤作洛念欢。” 燕昔闻点了下头,道:“洛氏娘子,回身。” 洛念欢发间的钗在日头下晃乱了人眼,却被展露出的娇颜夺去了颜色。她抬起下巴望向燕昔闻,一双明眸中不见情绪,浓密睫羽微微颤抖。 是燕昔闻许久未见的婉柔。 她没说话,望着洛念欢,洛念欢也望着她。 名震八方的女帅居高临下,肩头落了几片粉桃,铁甲沉重,黑发却纷乱在阳光和碎叶微风里,长眉飞扬,凤目中略带倦气,盖不住的是英武之姿。 是洛念欢从不敢想的飒爽。 两人都在一眼的时间里晃了神。 燕昔闻抬手捋了一把发丝,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昭宫是不可住下去了,”她轻掂手中的头盔,声音轻缓,似乎是说给洛念欢,又好像是说给自己,“你便,暂且住到我那里。” 燕昔闻行军规矩颇深,虽破昭都,却命军队驻扎城外,只率几名将领和几百将士入城寻了空置的宅子来住,待皇上新立布政使司方能回朝。 她侧身,吩咐将人带过去。 副将几步上前,没等洛念欢反应便伸出手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拽起来,便要往林外走。女子被挟着,云鬓不稳,慌乱间珠钗散落。 “好威风。”身后的燕昔闻冷哼一声,“想必是枪伤痊愈了。” 副将立刻松了手,右肩似乎于一瞬沾了痛,当下便忆起当日在昭都城前,那南氏女侯策马而来,不出五合便一枪将他挑落在地。 粗犷的汉子满脸羞愧,急忙收起神色,还算恭谨地带人去了。 无人的园中,燕昔闻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珍珠钗捡了,净了上面的尘,就这么摩在指尖。 战火未曾危及城中百姓,善后的活儿不难做。燕昔闻在黄昏渐逝时进了院,身后跟着两个从昭宫里带来的丫鬟。 底下人已备了晚膳,就放在她屋内。燕帅不喜人伺候,行军时更不会带婢女婆子,下边人放下饭后便一个个垂首站在廊下,不敢留在里头。 燕昔闻上阶,伸手一指,把两个丫鬟交给他们,独自掀帘进屋。 这一入便看见洛念欢立在桌前,见她进来,便提裙要跪。 “做什么?”燕昔闻皱起眉,伸出手去扶洛念欢的小臂,在仓促间成为了她的支撑,“我非昭国人,更不是你主子。” 燕昔闻瞥了眼饭桌,见只有一副碗筷,再看洛念欢,见女子发仍乱着,裙摆上还沾着尘泥。她皱了皱眉,道:“我已遣人寻过,却未在城内找到洛家的人,想必是已出城去了。你可有旁的去处?” 洛念欢苍白着面摇头。 “无妨。”燕昔闻声音和缓,“这里就这么一间院,我让人在旁屋给你收拾了住处,有两个丫头给你用,都是昭宫里的,想来该伺候的好。饭菜让人送进你房里,用了再梳洗更衣,我也在,有事唤人。旁的事以后再议。” 洛念欢福身谢过,刚要往外走,却被燕昔闻叫住了,问:“你不曾见过你们南侯?” 洛念欢转过身,知她是在问自己先前在宫中说的那句话。她道:“不曾。” 燕昔闻的手不自察地摸了下袖中的珠钗,道:“我虽与南侯不识,却有幸与之几番博弈,觉得是位雪胎梅骨、丰标不凡的女子。今斯人已逝,你便也莫要再......” 她早时在昭宫中瞧着洛念欢一副呆凝的样子,想必是对于玄南二人之事介怀,便想劝上一句。可这话一出口她也觉得不对,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拥着其他女子阖眼,论谁也不好受,她从未涉足情爱,又有何颜劝慰。 第24章 洛念欢轻轻摇头,皇上和南侯心意相通,本为佳话,她不是不知道。 她娇唇轻启:“我今日说的,是皇上。” 燕昔闻挑了眉梢,“你从未见过玄希?” “我入宫那日,他连我的盖头也不曾掀开。”洛念欢疲倦地倚立在半挑的门帘边上,声音柔缓,“他已有了心爱的女子,心里再容不下其他,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他心爱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她笑,“所幸,今日见到了。” 她在天色压盖下来的昏暗中回眸,和燕昔闻目光交汇,两个人就这样默然将眼停驻在对方身上。 “如此,那真是……”燕昔闻低声答了一句,却不再往下说,待洛念欢出去后才低低地说了句话。 “……挺好的。” 月落参横,燕昔闻刚自屏风后转出,还湿着发,就听见旁边屋里似乎摔了东西,紧接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她穿上氅衣打开门,这个时辰院子里本该没人,此刻闹了声响,几个守夜的兵提着刀跑进院子,围在洛念欢屋门口,碍于是男子不敢进去,一个个皱眉探首。 她走过去,尚在滴水的发梢在身后的青石路上落下点点珠光,弄的底下人更不敢抬眼。推门入室,便见屏风后的地上摔了茶盏,她几步绕过去,就看洛念欢被那两个昭国丫鬟按在座上,只穿着中衣,微湿的发被一只手狠狠抓了往后扯,让她只能仰头。嘴被捂着,女子绝望的痛呼卡在喉咙,纤弱的身子在两人的压制下挣扎不得,眼睛无力地睁开闭上,泪水几乎要滚下来。 燕昔闻一掌拍在身侧的屏风上,那屏风登时断了支架轰然倒地。她眼中露出戾色,喝道;“在做什么!” 两个丫鬟回头见是燕昔闻,立刻吓得缩回手脚,跌跪在地。混乱间从袖子里掉出几支钗环首饰,都是洛念欢原本戴的。 燕昔闻略回身,对守在门外的近卫道:“还不给我拖出去!不饶!” 精壮的护卫飞快地将两人捂住嘴往外拖拽着走,没人敢再留,在退下时轻轻关上了房门。屋内,洛念欢趴伏在妆案上抽泣喘息,长发凌乱地贴在脸和背上,眸子里痛苦未散。 燕昔闻脱下大氅披到她肩上,在她身侧蹲下身,纤长的指替她捋顺了发丝。见洛念欢在她伸手的一瞬间向后瑟缩了一下,燕昔闻的动作便又轻缓几分,冰凉的指尖掠过那白皙脖颈上滚烫的肌肤,慢慢扶着人坐直身子。 洛念欢浑身的颤抖渐渐停下来,泪水却无声地汹涌而出,有几滴打在燕昔闻手背上,散落成星点的水渍,燕昔闻就从袖袋中拿出巾帕给擦。洛念欢哭得伤心,她也不停手,洛念欢流多少泪就给揩去多少。 良久后洛念欢睁开了眼,却在对上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的自己时又慌张地移开了眸,将头偏向一侧,看着蹲在身前的燕昔闻。 燕昔闻没起身,抚着她的发,仰颈看回去,温声道:“人都给拖出去了,日后我留神,不会再有事。” 洛念欢点点头,哑着嗓子道了声谢。燕昔闻把手里的帕子放到她手里,俯身把散落一地的首饰捡起来,却听洛念欢道:“不要了。” 燕昔闻抬起头,看洛念欢一双眼又泫然欲泣,便扬手将东西往屏风外摔了,点头道:“好,不要了,一会儿我都给扔出去,明日给你弄新的来。” 她顿了顿,垂眸从袖袋里掏出了什么,轻轻递到洛念欢面前,扬起唇角,“我现在就给你一个,保证干净的,没人碰过。” 洛念欢伸手接过来。 正是她今日掉在宫里的那支钗。 一室静谧中,两人四目相对,湿漉的长发带着寒冷的水气,弥飘在身周。 洛念欢痴看了半晌,轻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燕昔闻也一笑,左手附在她脑后,问:“好点儿了?” 洛念欢微微点了点头。 燕昔闻站起身,又把洛念欢扶了起来,伸手把氅衣给她拢紧,道:“去净手,洗脸,早点入寝。” 等洛念欢从后面出来,屋内原本一地的狼藉已经不见,只剩烛火燃得漂亮。燕昔闻正侧对着她坐在桌案前,她的发不似寻常女子般长,此时还没干,堪堪垂触在蝴蝶骨下,一缕缕流盈着水光。 洛念欢呆看了片刻,又返回去拿了软巾,递到燕昔闻身前。 燕昔闻道了声谢,接过巾帕附在发稍。她正色看了洛念欢少顷,道:“你身份尊贵,这点谁也改变不了,自己也不必忘。” 洛念欢听得一愣,胸口生出不一样的情愫,睫下濛层水雾,黑白分明的眸就这么湿漉漉地望过去。 燕昔闻被烛火染上一层暖光,冲着床榻扬了扬下巴,道:“歇下吧,我就在这里。” 洛念欢睡得不好,自合眼便被噩梦纠缠。她心里犹记晚间的狼狈,头疼得厉害,汗水闪烁在乌鬓间。她在半梦半醒间混乱着挣扎,被所有人抛弃的无助将她吞没。 一片昏沉中,那两个丫鬟又折返回来,伸着手过来抓她。她不再是主子,被她们用力踩在脚下撕扯着打骂,怎么呼救挣扎都没有用。昏光中她似乎看到了父亲和兄弟,他们向她投来悲悯的眼光,却骑着马从她身侧呼啸而过,似乎根本不认识她。洛念欢无力地躺在地上,伸出手,在无助中抓住了谁。她分不清是梦境与现实,只能拼命地抓紧人。后来身上痛逐渐褪去了,她一低头,竟见一身嫁衣,身侧似乎还有其他女子,而皇上站在她们身前,温润的脸上面无表情,冷言让她们退下,说他谁也不会碰。周围几个妃子哭声一片,跪着求他不要走,那长身挺立的男子却连一眼也不愿看她们,转身走上玉石长街。 第25章 那长街的尽头,站着红衣银甲的南侯。 洛念欢没有哭求,安静地蜷起身子。到头来,她的夫君心有所属,她的父兄弃她如履。她被囚于闺阁,又被困在后宫,明明什么都按照应该的做了,却似乎一切都失去了。 她想睁开眼,却只觉得眼皮下一片酸涩,丝毫不见亮光。恍惚中有人在她下坠时接住她的身体,成为她通体冰寒边的唯一温暖。那人出声唤她“洛氏娘子”,后来又变成“念欢”。 她紧紧地抓着那人的手,借力将整个身体都蜷过去,极缓地从梦魇中走了出来。 洛念欢睁开双眼,模糊中见床边坐了个人,仔细一看竟是披着氅衣的燕昔闻。 她再一偏头,才见两人的手紧握。 她想抽回手,却被燕昔闻拉住了,伸出另一只手帮她把被子拉好,又试了她的额头。微凉的指触到肌肤,缓缓漾开涟漪。 燕昔闻收回手,道:“没发热。”她看一眼窗外,“还不到卯时,再睡两刻,若起来了还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洛念欢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见燕昔闻眉眼间不容置疑,涌上来的倦意也让她敌不过,便就这么睡过去。 等她醒来时朝阳已升,燕昔闻却还在,人倚靠在床边睡着了,没松开她的手。 洛念欢在曦光中看着燕昔闻,那人此刻卸了甲,穿着软衫,美得不像话。乌发细肤,长眉入鬓,轻阖的眉眼也挡不住妩丽。 她又看了看两人紧握的手,唇抿出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 心里也不知道哪儿轻轻动了动。 她就挪了指,与燕昔闻十指相扣。 洛念欢没病起来,就是精神不好,住在小院里静养。底下人变得恭敬有加,大抵是因为那晚燕昔闻动了怒的原因。 燕昔闻居要职,城中大小事宜都落在她身上,每日归的晚,可洛念欢偏偏等她回来才肯歇,有时候人都趴在桌上睡着了,还守着廊下亮着的那盏灯。 日子就喜过成习惯,也最怕过成习惯。 半月过去,大靖国委任的官员南下,燕昔闻便可归都。布政使到来,燕昔闻不免设席饮酒,回来时已是深夜。 她身上带酒气,坐的离洛念欢远了些,隔着几盏烛灯望着人,道:“三日之后,我就回靖都了。” 洛念欢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鬓边垂下的珍珠晃在烛光里。 “我想问你,”燕昔闻此刻颊上略带酡颜,话也问得大胆,“你是否跟我走?” “我跟你走。”洛念欢答得快,似是从未如此急切地说过话,话音里带着颤,说完就耳目通红。 “当真?”燕昔闻侧首,“你休勉强。” “当真。” 燕昔闻手扶在膝上,向前倾身,问道:“我破昭都灭昭国,你不恨,还愿意跟着我,为何?” 这是她这么多天想问又没敢问出口的。 洛念欢低着头,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这帕子。 还是那晚燕昔闻放到她手里的。 她轻声道:“你问为何,我也不知。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 满室的暖光中,不知是否是醉意涌上,燕昔闻眼角染红,勾起嘴唇。 动身那日,燕昔闻备了马车,伸手为洛念欢挑了车帘,在错身时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故土上的东西是想要带走的。 洛念欢垂着眸,扶着燕昔闻的手臂上车,道:“没有了。” 周围人多,燕昔闻眉眼间一派冷清,撤开手让藕色的软帘为洛念欢隔出一方天地。 马车走起来,昭都被抛在身后。 洛念欢坐在车内,犹自低笑起来,直笑得眼中含泪。但她抬手拂过鬓边垂晃的珍珠钗,没让泪落下来。 队伍停下休整时洛念欢伸手去掀车帘,却与一人的手触个正着,一抬眸就对上一双英气的眼。 谁也没抽回手,微怔着,又都觉得彼此间挑明了什么。 再出发时,燕昔闻将人带上了自己的马。 她手臂一伸,就把人环住了。 燕昔闻战功赫赫,自昭都归后便被加封为异姓王,由明尊帝亲自赐号“岁安”。如此一来,她便是靖都中屈指可数的权贵,身居高位,掌控重兵,高位与实权一起握在手中。 还是个女人。 此事在朝堂中掀起涟漪,世家中有几人耐不住呈书上奏,却被皇上冷言驳回,甚至放言,“皆为家国,何分男女?” 如此明目张胆的袒护,谁还敢再说半句。 那些人明里不敢有动作,便在暗地里等着,是铁了心想给岁安王使绊子,好落了口舌再去回皇上。燕昔闻却仿佛不知道这些争斗一般,每日如常,看她漫不经心,实际上那些明枪暗箭都被她挡了回去。 这么多年,谁也不是吃素的。 朝堂上动不了岁安王,便有人打起了婚嫁的念头,想着让燕昔闻嫁进哪家,亦或是被皇上收进后宫。可这事全凭皇上,而明尊帝又哪是能让旁人左右的主,于是这话谁去说,怎么说,都是有讲究的,一时间谁也不敢先开口。 有人想让她穿嫁衣的事燕昔闻不是不知道,但是她懒得理,也不愿意想。 直到有人提起洛念欢的名字。 据说岁安王从昭都带回来个女子,是昭国官员之女,昭皇之妃,按理说应以战俘之身关押受审,却被岁安王安置在府中,谁也不让见。 第26章 可靖都中不少人都看见了,岁安王归都那一日,是和那女子共乘一骑进的城。 有关岁安王和昭国罪妃的传言悄悄散开,甚至有人直接去面问燕昔闻。燕昔闻没动怒,也不否认。她再清楚不过,这些前来询问的人都是些赤诚的官员,对她不乏敬意,都劝她将人舍弃,禀明圣上后将洛念欢下狱,莫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拿了把柄。 若是下来个通敌的罪名,这事就大了。 燕昔闻在心里掂量,她不可能交出洛念欢,但那些在背后拿捏口舌的确实麻烦,让她不自察地皱眉。 她在洛念欢那院门边站住了脚,有些疲惫地抱臂斜倚在石墙边,往里面看。 院子里安静得很,就听着有不知名的鸟不时叫上一声。洛念欢微微仰着脸站在木廊下,身前是开得正盛的栀子花。她披着素缎的披风,衬得点了胭脂的唇愈加娇饶,可面颊上少血色,眉尖未舒,看着带倦气。 燕昔闻站着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同洛念欢一起进了屋。她身材高挑,走在洛念欢身前,将人护的严实,让春时的风也近不了身。 燕昔闻坐在贵妃靠上,转着身,后面洛念欢纤指为她整发,两人谁也没说话,就听着门前的珠帘叮当。 这玉珠垂帘还是洛念欢搬进来时燕昔闻特意让人换的,洛念欢是自小娇养的女儿,她愿意宠着。 “昔闻,”洛念欢这边弄好了,在燕昔闻转过身来拉她的手时垂眸道,“你刚封了王爵,正在风口浪尖上。” 燕昔闻抚着她的指尖,“嗯”了一声。 “你该......”朝堂上的事,洛念欢也明白。她想了想,觉得不该用“避嫌”这两个字,毕竟要走的不是燕昔闻。她踌躇片刻,道:“我要你平安。” 燕昔闻低头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洛念欢与燕昔闻对视片刻后移开了目光,脸色苍白,似乎是放弃了一般轻声道:“将我交出去吧。” 燕昔闻皱眉,更加冷颜。她伸指捏抬起洛念欢的下巴,望进那双明媚的眼,“念欢,难道在你心里,你我之间还比不上那些流言蜚语?还是,你不信我能护得了你?” 洛念欢微微摇了摇头。 燕昔闻长睫颤了颤,鼻尖捕捉到女子鬓边栀子花的清香。 突然就酸了眼眶。 真奇怪啊,她在军营中流汗流血时都没有哭过。 燕昔闻的帅位不是顺理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那个位置从来就不属于她。她父亲重子嗣,宁愿在她那些废物兄弟身上倾注心血也不愿教她,饶她是天生将才,一身本领,心意再坚定,也不会将她领上朝堂。 直到西漠一战。 那一战,她跟在父亲和兄弟身后,受尽所有人的嘲辱,就是不肯放下手中的刀。军队中从来没有过女人,她就像个男子一般对待自己。她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却也会在夜晚银盘独耀时站在一望无际的金黄中仰颈默叹,在心中问了无数遍为什么,也给了自己无数个答案。她默声念着,是因为自己武艺不精,是因为自己用兵不熟。但每一次回答,她都避开了女子这两个字,在她看来,那从来不是个答案,只是个借口。 燕昔闻从始至终都没忘记过自己女子的身份,但也闭口不提。 她享受钢刀的寒冽,也喜欢娇花的颜色。 大漠上,父亲受重伤昏迷不醒,长兄被俘,被敌军吊在城墙之上以作要胁,要燕氏受降。燕家子一个个吓得缩成一团,没人愿意出来主事,也没人敢做决断。要救兄长,便是弃家国于不顾,换回的只可能是几万兵士的尸体,可不救人,父母那里又如何交待。 那一日,她披风赫赫,于一片死寂中走上帅台,伸出在风沙肆虐中变得粗糙的手,抚上帅印。 她终于笑起来。 生死抉择,她与大靖站在一处,在两军对垒间冲着城墙上的身影嘶吼道:“兄长,昔闻对你不住!” 而后一箭射在他的心窝。 距离太远,她甚至看不见兄长的血,只知道跟在那一箭后奔出的,是万千靖国的战士和她生平第一次的胜利。后来,她父亲的兵变成了她的兵,再后来,她不用再站在任何人身后,飞身武官之首,直面金阶。 她的父亲因为兄长的死而恨足了她,她搬出燕府,成为孑然一身的大帅,没再回头。 “你看,”她抚上洛念欢的发,“没有人生而无畏,不过是看愿不愿意,敢还是不敢。” 洛念欢默然,燕昔闻又道:“念欢,我们是这般像。” 她吞沙咽血,她受困闺阁。 父兄挡住了燕昔闻的志,家国囚禁了洛念欢的身。 她脱离了燕家,甚至背上了他们的恨,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而她成了亡国之妃,无家无国无夫无主,才得以破笼而出。 洛念欢一偏头,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是啊,”她哽咽着,握住燕昔闻的手,“我们是这般像。” “我去面见皇上,”燕昔闻抹掉她的泪,与她额头相抵,“若是他不同意,我便辞官带你远走高飞,到没人管得着我们的地方去。要是皇上与你我为难,大不了......” 洛念欢笑起来,道:“大不了死在一起。” 在最娇美的年华里,她们蓦然发觉,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 她们要拼命争取。 明尊帝很快召燕昔闻进宫。 第27章 她身着朝服,进堂后掀袍跪下行礼。轩辕昇正独自饮酒,没抬眸,长指一点桌案,示意她坐下。 轩辕昇鬓边已生白发,却不显老,眉眼依旧冰寒,却衬得人愈发明烈。一双眸幽深得让人不敢直视,看向谁便给那人一背脊的凉意。 他没让燕昔闻饮酒,知她也没这心思:“那位洛氏,说一说吧。” 皇上问起,燕昔闻便答,道是昭宫里见到的,无依无靠,为人却干净,就给带回来了。她想了想,又道:“还求皇上能留她在我府中。”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昭国旧妃,入了靖都不受押便算了,还留人在府上,实在引人遐想,名不正言不顺。 她等着皇上发难,却听轩辕昇道:“你的人,你看顾好。莫和昭国旧臣之间出什么事,否则朕拿你是问。” 这便是允了。 燕昔闻想起身行礼,轩辕昇抬手止了,道:“再说一说你的事。”他给自己倒酒,“满都少年王公,可有想嫁的。” 在这儿等着呢。 燕昔闻垂着眸,“皇上于臣恩情浩荡,臣当尽忠一世。” 轩辕昇看了她一眼,“燕卿不必为朕守身。” “臣、”燕昔闻思量着这话怎么说,“臣从未曾和哪位公子来往,故此......” “好办。”轩辕昇声音舒缓,“朕找人将适婚的都入了画像,你挑,再去见,总有能成心上人的。” 燕昔闻明白了,皇上怕是早已知道了什么,手段高明,说话好似钓鱼一般,不疾不徐,却让她心下慌乱。此番一来二去,轩辕昇就是要她的话。她被看到了底,自知算计不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 “休遮掩。”轩辕昇就是要听她自己说。 “皇上,臣已有心上人。”燕昔闻手指蜷成拳,“但是,我与那人之间,恐怕无法嫁娶。” 轩辕昇微微皱眉,“既是两情相悦,嫁娶又岂是要事?” 他就是要逼她一把。 燕昔闻鬓边渗出了薄汗,她咬了咬牙,忽然放下了什么一般朗声道:“回皇上,那洛念欢,便是臣的心上人。” 这话说出来,当真痛快得很。 皇上应与不应,她燕昔闻都已经是这般了。 轩辕昇闻言竟轻勾了下唇角,“认准了?” “认准了。”燕昔闻忽然一身轻地笑起来,“做不做大帅和岁安王,都是她了。” “嗯。”轩辕昇指尖轻叩桌面,没顺着她的话说,转而问道,“那怎么时才闪烁其词。” 燕昔闻躬身,“臣并非有意欺瞒,只因一切未成定数,周遭阻挠颇多,故此才有所顾虑。” “你口中的阻挠,是怕名分不正,惧俗世眼光。燕昔闻,朕明白地告诉你,身为女子,无论你做什么,或是爱上谁,天下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规则来束缚你,用伤人心魂的语言来阻拦你。他们宁愿你满口谎言也不喜你明着破例,这便是人间最恶心也最残酷的道理。”轩辕昇微微仰颈,颚下紧扣的墨色立领挡住了白皙的脖颈,“可你,燕昔闻,比任何人都要勇敢。从你越过你父亲与兄弟登上帅台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逆了这俗世尔尔,如今还说什么无名无分,怕什么人言可畏。你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周遭人与你何干。你是挂帅靖都的岁安王,洛念欢就是你府中的夫人,随便你想铺张还是娇藏。天下人不许,朕许。” “燕卿,”至高无上的皇帝捏着酒杯,眼中空洞,“不如抛了那些蝇营狗苟的桎梏。” 燕昔闻缓缓抬头,轩辕昇双颊微醺,长睫似有濡湿,眼眸却依旧寒冽得深不见底,半分涟漪也无。 她起身行了大礼。 人道君王无情爱,她也一直觉得皇上是个漠然的人。如今却看得清楚,那冰冷之下藏的,是隐于心底的炙热和深不见底的悲哀。 轩辕昇望着明堂外的春色,忽然轻声道:“茉莉就要开了。” 从宫里出来时落了雨,燕昔闻坐在马上看着成帘的雨丝。身前的街上行人奔走,溅起的水花湿了众人的衣摆鞋袜,灯笼少顷后一盏盏亮起来,在乌云投下的昏暗中尤显明亮。 燕昔闻策马飞驰,在一世烟火气里勾起唇角,湿透了的发丝在雨中扬起,在半空中散开细小的水花,又化作明珠纷纷落下。快到帅府前,借着街上灯的昏光,她看清了门前立着的人,当下便笑得愈发肆意。 人道女子应秉父兄之命,遵媒妁之言,守夫君之志。 燕昔闻偏不。 她跃下马背,同时那抹湘妃色也下了台阶,在雨中奔过满地的泥泞向她跑来,昏暗中可见发间明珠在灯火月下闪烁。她张开双臂,和夜间星子般的人儿撞了个满怀。 她在雨中环紧了洛念欢的腰,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惹得人仰起头笑起来。 她们在倾盆中抛却前尘,踏上明媚的前路。 向前!酣畅淋漓地活!抛了这一身的繁重桎梏! 她们在世间走一遭,终究不过是乱一番天地,辟一处家园。她们遇到了彼此,便不愿再分开了。 如此简单,也如此勇敢。 ☆、独一 “师兄。”女孩仰着脸站在高台下,声音让人想起唱在细微和风里的鹂莺,“师兄,蹲下身呀。” 齐昱背着沉重的铁剑,身侧是一只铜塑的仙鹤。那鹤巧立脱俗,仿佛仙气下有铮铮傲骨,振翅欲飞在令人缩颈的风雪中。而齐昱也无异,在寒冬的清晨里端着招式站得笔直。 第28章 齐昱低下头,便看见一张桃花瓣似的脸,下面鹅黄的小衫在雪中显出春色。 司柚使劲仰起脸,向着齐昱伸出双手,就好像她小时候无数次要他抱的样子。 齐昱在无奈中微微皱起眉。 看着他的那双眼好像是由春日暖风凝成,吹散了冬雪,也吹散了他曾清心寡欲的志向。 齐昱蹲下身。他还在高台上,比司柚高去那么多,高到她要踮起脚,一手撑着台子边缘,一手使劲往上伸,才能勉强碰得到他的发顶。 她摇晃着小手,把落在齐昱头肩上的雪都拍掉了,然后拽住他的袖子,高兴起来:“好啦,这样就不会冷了。”说话间,她额前的发晃动,露出弯月似的眉眼,“师兄的晨课好累啊。” 齐昱扶着双膝,向前倾身,在司柚笑着凑过来的时候闻到了她身上的香甜味道。他又仔细嗅了嗅,问:“师弟们又在烤甘薯?” “对呀。”司柚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和谁置气似的鼓了鼓雪白的腮帮,“还没好呢,一会儿我再去看看,一定要给师兄留一个!” “你莫要再过去。”齐昱无奈地笑起来,伸指点了她的鼻尖,“离那儿远些,他们惯爱在厨房闹。留神那火,会伤人的。你若想吃,等晚些时候我烤给你。” “真的?”司柚笑得活泼,露出了孩子的纯澈。 “真的。” “嗯,那我听师兄的,不去了。” 齐昱笑了一下,垂眸看见她盘在头顶的发髻快散了,就伸手帮司柚把发带束紧了。他修长的指和迎春花色的发带叠绕在一处,熟练地在女孩子漆亮的发间游走,面上眸中却显得更加端肃。 “师兄,好了吗?”司柚只乖顺地站了一会儿便出声问,作势要抬头,却被按住了。 齐昱扶着她的发,忍不住笑意。从他第一次见到司柚到现在,只要是梳头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呆不住的。 司柚被抱上清山的时候只有四岁,还是个小毛球。 清山的主人叫拭尘,是齐昱和司柚的师父。那人面容素清,倾长的身姿罩在白袍下,是位长久地居住在俗世外的剑客。 拭尘在山脚下捡到了在泥地里迷茫哭泣的司柚,他把手中剑背在背上,挽起雪白的袖,抱起了一身污垢的小孩。 小泥球眼角还挂着泪,却知道谁对她好,一路拽紧了拭尘的衣领,就算是到了山上也不论怎么哄都不撒手。拭尘无奈,唤入其他徒弟们,结果司柚转身就朝他的大弟子爬。 当时也只是个孩子的齐昱在师弟们惊疑的目光中伸出手将小泥球抱了,沾了一身的鼻涕眼泪。他倒不在意,无师自通地摇晃着逗,一直到小泥球睡着。 从此司柚和齐昱就粘上了。 许是从小无依无靠,司柚跟人跟得紧,师兄弟们都心疼,拭尘也在功课上对她格外宽容些。可她只喜欢跟着齐昱,总是拽着衣袖,话又不停。 “师兄,师父为什么不笑呀?”她坐在镜前,手里拽着齐昱的宽袖,还在不老实地转着头,惹得身后给她束发的人手脚更加忙乱。 “师父性子清冷。”齐昱给女孩梳上两个小髻,又在她耳后别了一朵时才在院子里采的花,“师父有神仙一般的本事,也有神仙一般的性子。你记住了,只专心练功,别去烦师父。” 司柚咿呀地嚷道:“我才会不去,我只跟着师兄呀。师兄不是神仙,不清冷。” 那时齐昱梳头的本事尚不高,手下的发髻有些歪,但司柚还是很高兴,笑着往镜子里瞧。她抬手摸了摸耳后的花,问:“师父清冷,所以这座山叫清山吗?” 齐昱偏头想了想,老实地答:“不知道,但的确是师父给取的名字。大概是说此处山清水秀的意思。” “那这名字取的不好,”司柚站起身,还拉着齐昱的衣袖。两人拿起各自的剑,往屋外走,司柚道:“世间有那么多山清水秀的地方,都分不清。” 齐昱随着她的步子,走得很慢。他的衣袖只要是被小姑娘攥在掌心,他就总有些心神不宁,此刻他便出了片刻的神,便又听司柚问:“师兄也喜欢清山这个名字吗?” “不喜。” “那如果师兄有一座山,取什么名字呀?” “......柚柚山。” “啊?”小姑娘抬头看他,“为什么呀。” “因为不会分不清。”齐昱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改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世间只有一个柚柚呀。” 司柚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世间也只有一个师兄。” 齐昱低头看她,司柚高兴地笑起来,露了梨涡。 如此,就是好多年。 齐昱第一次下山,只一年便回来了。 他回到山上时,司柚正在受剑试。日子过得快,小姑娘已经十六岁了,一年分别,模样又长大了不少。乌发还是高束成髻,可立在微风里,额前碎发飘动的时候已经露出了少女的颜色。 齐昱站在远处看,就见司柚正一手握着剑,低着头在想下一个招式。师父还是那样清矜,一身白衣站在苍翠的树木间,面对着课业不精的小徒弟也不露怒气,只静静地等,大有长久站下去的架势。几位师弟站在师父身后,想比划提醒又不敢,急得憋红了脸。 司柚鼓着脸,不敢看师父,就偏头去瞅师兄们,分明是求救的眼神。 第29章 齐昱看着,心中莫名地闷。 以后得多教训那些小子,让他们离着远些,别带坏了柚柚。 少年皱着眉,终于显露出些许天生就会有的醋意和霸道。 他拂开挡在身前的松枝。 “师兄!”司柚指着齐昱的方向,惊喜地叫起来。 齐昱掸衣走过去,赶在被司柚抓住衣袖前向拭尘行了礼。他弯下腰去,没敢抬头。 以往师兄弟们下山历练都是一去三五载,他此番一年便归,得认师父责罚。 “既回来了,便晚些到堂下述论。”拭尘面色如常,看了一眼司柚已经拉上齐昱衣袖的手,离去时和二人错身而过,“回来也好,多教教你师妹,她惯听你的。” 齐昱觉得师父是个神仙似的人。 似乎什么也不知,从来什么也不说,可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在只言片语间又将什么都说明了。 齐昱从山下给司柚带了很多吃的和玩的,却被她转手放在一边,只拉着他问话,让他讲山下的故事来听。 齐昱想了想,忽然问:“柚柚,你知道什么是嫁娶吗?” 司柚趴在他手臂上,道:“知道......师兄们说过,师父也教过。” “哦,”齐昱动了动唇,有些紧张起来,“那,什么是嫁娶?” “师父说,若谈嫁娶,先要心悦。” “那......什么是心悦?” “师父说,心悦就是遇到了一生独一的那个人。” “嗯。”齐昱摸了下她的发,“师父说的对。” 司柚低着头,声音有些闷,“师兄......是有心悦的人了吗?” 齐昱笑起来。 “是啊。” 他下山后,在满世的红尘中,发觉自己思念的只有司柚。 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姻缘。 下山的第二个月,他就如同话本里写的那样,在江边救下了一位小姐。那一日雨下得急乱,江水眼看着没过了岸边的草,那小姐的船眼看着要翻在水中,而少年似乎从天而降,将人抱回了岸边。 那背着剑的人似乎活在尘世之外,面上没有一分羞乱,只把她安全地送到镇上,就要离去。分别的那一刻,她大着胆子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姑娘云鬓微乱,在少年回身时红了脸颊。 她出身干净又富贵,性子和模样都可人,怎么看都像是段好姻缘。 齐昱却皱起了眉,飞快地将袖从那只葱白的手中抽了出来。 这衣袖是他家柚柚从小拽到大的,怎么能给旁人摸了去。 他家...... 他家柚柚。 司柚在齐昱的故事里红了脸。 她还很稚嫩,不如那小姐温柔好看,更不如她那般有承欢父母膝下的安宁和富贵,可齐昱就是放不下地喜欢。 “我有心悦的人了,”齐昱摸着衣袖,对那小姐正色说道,“是在下的青梅,世上独一的女孩子。我肯定要娶她的。” 齐昱和司柚成亲那日,就连拭尘也下了清山。齐昱将人迎进来,和司柚一起对着师父行了大礼。 “若没有师父,便没有今日的我与柚柚。”齐昱不急起身,还要再谢。 “莫要乱语,情爱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拭尘放下茶盏,他今日难得一直带着笑,还换下了白衣,一身水蓝色袍潇洒又脱俗。 司柚行完礼又被拖着去上妆,却不老实地从房里半探出头,说:“原来师父不穿白色这么好看啊。” 齐昱站在屋外,依着规矩没进去,只是轻敲了下她的头,道:“怎么这么不老实,说谁好看呢?忘了自己是谁的娘子了?” 司柚缩回脑袋,一副知道错了的样子,冲着他笑。 齐昱看着那白皙的鼓鼓脸和那世间最纯的笑,觉得此生不再需要什么了。 有两人自年少时便互相陪伴,再到倾慕,是多么美好的事;而少时的情爱能延绵至白首,是多么幸运和稀罕的事。 齐昱牵着司柚的手,站在金黄色的桂花树下。 他闻着桂花香,心想。 得摘一些,晚些给柚柚做桂花糖糕。 从两小无猜到与君白头,他们活得美好又幸运。 ☆、徒者 拭尘清冷,自小就这样。 他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师父抱上山时还在襁褓中,自小长在苦乏的山上,便有了全然收敛的心性。 他自少年时便喜穿白衣,通身矜寒,甚至很少开口说话,总是喜欢一个人在树下看书或者练剑,那性子和模样都静得出奇。起初师兄弟们散课去玩时都会喊上他一起,可他总是行着极深的礼婉拒,弯腰时长睫遮掩眸光,似乎连从那书中抬眸都极不情愿。 到了后来,也就没人来找拭尘了。 就这样,他寂静地在寂静的山间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没有接触过烟火气。 于是。 他变得不需要烟火气。 拭尘下山那天,天降瓢泼。 他端正地行着礼,拜别了师父,又和师弟们话别。白衣濡湿,沉寂的眸子在雨中显得更加孤寥,里面的光纯净得如同浸入了雨水,却没有对师门的不舍,也毫无对山下凡尘的渴望。 他没有撑伞,背着剑一路走下山,就这么飘然迈进了人间。他的粗木簪和白衣在银珠洒就的天地中形成一袭水墨似的长影,没有人会在雨中把伞移至他的头顶,因为没有人会觉得他需要。 第30章 在雨水彻底挡住眼睫的时候,他不得不转向江边停着的一尾小船。 清冷的嗓音道着罪,询问可否入舱避雨。 修长白皙的指从里面挑起珠帘,让他入内。 他探身,在那方寸大小的船舱内看见了他的人间。 女子白衣长发铺散,一手撑首,一手端酒,凤眸抬垂间滟出空灵的光。她身侧放着长剑,躺卧在地的姿势让人想起戏本子中的醉酒风\\流客,却偏生在仰颈饮酒时越发显得不似凡间人。 这是拭尘在红尘中遇到的第一个人。 后来,他意识到。 她其实是阻隔在他与红尘之间的人。 拭尘在入舱时带进沾了雨的风,那风中有江水和树木的味道,而他望着她的眼就像是幽深的潭。 “公子要酒吗?”极少主动开口的女子看进那双深邃纯净的眸,晃动着酒坛。 “我叫拭尘。”拭尘下意识地答,觉得公子二字可以用在任何男子身上,这点让他不安又不喜。 “拭尘,”她唤了一声,“要酒吗?” 从不饮酒的他怔了怔,接过了她递到面前的坛,在清甘化辣的液体顺喉而下时轻咳起来。等他把掩在脸前的袖移开,就正对上一双清寒的眼。那双眼中分明没有丝毫揶揄的意思,只是平静地望过来,却让他雪白的袖却在脸前停荡了很久,人在遮挡间有些慌乱。 “姑娘......将往何处去?”拭尘终于露出脸。 “不知道。我是云游客。”女子从他手上拿过酒。 指尖相触,冰凉缱绻。 他看着她无意间抚过酒坛边,指尖碰在时才被他双唇触过的地方。 他道:“云游客吗,我也是。” 初入凡间的他,眼神无比稚嫩,带着让人心疼的迷惘和无谓。 外面的雨还很大。 他们决定结伴而行。 拭尘身上的水还没有干,坐的位置又离她那么近。他垂眸看着雨滴从自己的长袖间滑落到她身上,聚集在她指间晃动着光泽。 忽然想知道那雨在她的肤上的触感。 他们迈出船舱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雾般细小的雨丝。 她附身要拿剑,拭尘已经递了过来。 他看到剑柄上刻着的“清问”二字。 也许是那把剑的名字,又或许是她的名字。 他念了一声。 女子站在船头,身形丝毫没有因为饮酒而踉跄,一身白衣飘薄,银白的丝线间透过些许天光,让她看起来更加清冷和遥不可及。 她转过身,脸逆在雨过天青色的光里,拭尘蜷缩起布满陈茧的指,听到她和缓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嗯,清问,我的名字。” 他们一起游历人间。 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两身白衣飘逸出尘,两双深眸沉静孤寂,清冷得让人近不得身。很多时候他们都不必开口,就是有说不出的舒心和肆意。 他们并肩而行,因为背后的长剑而不得不保持着细微的距离。两双修长白皙的手掩在各自的袖中,谁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样的璀错轸念摩挲在指尖。 在烟火气弥漫的人间,他们游离在俗世外,美得就像是一对水墨画就的人物。 人间的街巷中甚至出现了以他们为题的画本,在人们幻想出的故事中,两个人都换上了大红的嫁衣,永远清冷的目光在看向对方时变得炙热。 拭尘从画本中抬起头,在清问的澄澈的目光中红了脸。“红衣,红、嫁衣......”他掩唇轻咳一声,“想必会好看的。” 拭尘与清问。 清冷又仙气。 冷漠又纯净。 那对清矜的影只有在日出和日落时会因为变幻的光影而重叠在一起。 拭尘总会伸指在袖口细细描绘着他们影子交叠时的样子。 其实不只是影子。 他和她并肩走在一起,转头就可以看见清问的侧脸,这侧颜他也描画过无数次了。 清问看着画本里红妆娇艳的自己,眸中没有半分欣喜,“这身衣服,惯会束缚人的。” “为什么?”拭尘不明白,“嫁娶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清问摸了下画中仍然挺俊清朗的拭尘,又很快地移开了指。她教给拭尘那些红尘中人的道理:“若谈嫁娶,先要心悦,先要遇到一生独一的那个人。可即便如此,嫁娶后的两人也须面对和先前不一样的责任,履行那责任可带来相守的愉悦,大概是一种交换。可这交换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你遇到心悦的人了吗?” “......遇到了。” 他延出笑意。 “那他是对你来说一生独一的人吗?” “大概......是的。” 他的手探向她的指尖。 “你会嫁给他吗?” 清问看着来往的行人,沉默了很久。在画本在她指尖被捏出折痕时,她轻轻道:“不会。” 两人要离去时下了雨,清问抬头看了一会儿,在玉珠连绵间转过身。 她在两人近在咫尺时说:“不如我们各自流浪。” 于是他们分开,向街的两端走去。 临分别的一刻,他拉住她的指尖,在冰冷柔软的触感里沙哑着声音:“还会再见吗?” “......会啊。”她回握住他的手,但清澈的眸中似乎没有留恋,“我放不下自由,也放不下你。只是给彼此一点时间。” 第31章 他们约定在十年后的同一天。 若他们各历红尘后还无法将彼此忘记,便在此处相见。 清问冲拭尘露了笑。 真是极好看的颜色。 雪色的衣袖在雨中滑出美丽的弧度,一向来去自如的女剑客背着剑走向远方。 拭尘忽然落下了眼泪,他站在雨中,分不清自己的悲哀不舍和雨水带来的冰寒孤寂。但他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师兄们都曾在拜别师门时垂泪,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向往和留恋这烟火人间。 因为烟火人间中有他们向往和留恋的那个人。 雨停,拭尘又一次迈入人间。 他发觉没有那么容易。 他在凡尘边缘徘徊,看到了很多娇嫩的颜色。在谈到嫁娶时,原来有那么多种生活和角色,这些他都看到了。他看到温婉的小姐巧笑着坐在楼阁中,柔媚的妆娘轻旋腰身的娇丽,还有官家女子的端庄和稳重。 这些人都在嫁娶面前试探着,欢喜着。 偏偏没有他喜欢的矜冷清澈。 清问。 她好像带他进入了人间,其实是把他永远隔绝在了红尘外。 没有了她,他不再喜欢人间。 于是他登上一座孤山,在满山的山清水秀中静下心。他收了徒,让山间也有了些烟火气。 他叫它清山。 只是徒弟们也很快发现,师父冷清,只喜欢在树下读书或者练剑。 他们都不亲近他。 在日复一日的孤寂和沉静中,拭尘似乎明白了清问,也明白了自己。 人间客编纂着他们的爱情,可是清问并不想被爱情束缚。她那么清冷,觉得只有孑然一身才是自由,故此也不愿剥夺他的自由。她和他定下十年的约定,是要再给他一次机会,看看这红尘,感受这人间。 可她不知道。 她就是他的人间。 齐昱和司柚成亲那一日,拭尘穿着蓝色长袍下了山。 他坐在张灯结彩中,看着他意气风发的弟子满心欢喜地执起心爱之人的手。 他发觉自己似乎不再那么清冷。 十年的时间,他在只属于他一人的孤寂中开始明白爱情。 拭尘清冷,爱着清问的拭尘已经不清冷了。 他由此弄懂了人间烟火的危险。清问让他用十年经历红尘,他却选择在这十年间活在世外。一旦沾染上爱情,遇到那个一生独一的人,人间便失去了颜色,可偏生自己已经被染上色彩,再也回不到初时一身白衣的清冷和漠然。 他停在当年卖画本的书亭外,却听人说这地方十年前就换了主人,早改成酒庐了。 这酒庐竟和他的清山一般年纪。 拭尘只觉得时过境迁,不知能否再见到那个人。 也许红尘已将她留住了。 日头将落。 那水蓝色影未动。 酒庐的主人在最后一个客人离去后从屋里走出来。 拭尘转过身。 一身天蓝色的女子含笑看着他。 长发飘散在风中,衣袖弥漫着酒香。 “拭尘,”她在他走近时笑起来,踮脚在他耳边缱绻呢喃道:“要酒吗?” (终) 要问起红尘吗?只因你而入。 ☆、逐风 近百铁骑策马而来,马上人身上的甲胄反着寒光,身后披风烈烈,高举的鹰旗遮住了日头。 是征穹部的人。 队伍停在中原与北国的边界,从山坡上望过去。正中马匹上端坐着的那位没穿甲,一身明晃的赤色压在豹裘下,脸庞棱角分明,即使罩着裘衣也看得出虎背狼腰。他高束的发飘扬在风里,有几缕编成了长辫,发尾坠着彩色精良的珠子,碰撞在风中,声响出奇的清脆好听。 从中原那边过来了人,走得挺慢,入眼的都是红妆,是和亲的车仗。 “王子,”近卫凑过半身,低声道,“来了。” 布日古德催了催马,上前和使者寒暄,而后把目光落到了正中的马车上。 中原的皇帝没有兵力和他的部族打,便要把自己的一个女儿送给他们。布日古德的发妻早年间已经病去,可他自己不提,再娶的事就一搁再搁。此次中原公主嫁来,他作为征穹部唯一内帐空置的王子,族长便要将人安派到他这里。 公主嫁他是续弦,布日古德本以为中原皇帝不会答应,不想那皇帝软弱至极,竟送来了几位公主的画像让他挑选。 他站在那里看了少顷,便指了一位看着稳重些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十一公主,是个在皇帝面前排不上名号的。 如此,这和亲的苦差落在了最不受宠的公主身上,中原的皇帝倒也不用愁了。 布日古德心里挺为那公主不是滋味。 他走到车前,伸手挑起车帘。 车内的女子没盖盖头,鲜红的布放在手边。她已过桃李之年,年纪不算小了,眉眼间却只显得更加温婉。布日古德盯着看了少顷,觉得这姑娘看着就是南方的女子,从脸庞到脖颈再到手指都是他从没见过的细长和白皙。 女子时才垂眸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此刻随着他的动作而抬起双眼,便令布日古德融进一片如水色柔和潋滟的眉眼中。 熙风艳阳下,他挑着车帘,温了眸光。 红烛燃烧出噼啪的声响,布日古德掀帘入帐。隋雨芩盖着盖头坐在床边,外面的篝火暖化了一小片雪地,让酒肉的味道延出极远,可在她身边的时候,布日古德却只闻得到一股清绵的花香。 第32章 他挑开盖头,又对上了那双漾着水色的杏眸。 隋雨芩抬起眼。今日之前,她是怕的,可这宽肩高身的男子身上全然不见粗旷,隐在健硕稳重下的是北方部族血液里带着的野性和英武之姿。 烛火晃动,男人和女子都红了脸。玉蟾慢现,月老牵了红线,两人的命便紧紧连在一起。立志要征服苍穹的男人身间粗旷不减,可眉梢眼角露出的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和缓,就连布日古德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是野惯了的汉子,却在面对那人时极尽温柔。他只是看着女子安静娇嫩的脸庞,就想对她温柔一些,再温柔一些。 隋雨芩的纤指被男人包裹在掌中,在她身侧留下白雪和狂野的味道。她是水乡中生长的女子,生平第一次站在北方无尽的草野和雪山面前,越发觉得自己渺小无可依。可布日古德用宽阔的肩膀为她挡住了寒冷的风,她就知道,她不再是无可依。她用她的温柔和细致将男人包围起来,似水的情愫绵缓而紧密。 他和她一起站在雪山前,一起做一双渺小的人,也就不怕了。 没有过多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随后的几年,两人膝下又添欢喜,儿女双全。 莹白的雪蜿蜒在北方漆黑的土地上,十五载执手走过,年轻时候的缱绻已化为亲情。他们都已经成为了彼此最体贴和亲近的人,经年逝过,养出的是旁人无法羡及的默契和理解。他在族长跟前尽瘁,她为他守住帐中一盏温灯。 他们是打算如此过一辈子的。 布日古德鬓边已生出白发,脸庞被凛风和寒雪摧磨得愈发糙犷。他撑着伞站在雪中,肩下是他柔美的妻。他是那么健硕,似乎在任何事物面前都丝毫不惧,怕是更享受那衣发湿透的酣畅淋漓。可这么多年过去,隋雨芩不适应下雨雪的寒冷,而布日古德总能在她伸手去接雪花或者水珠的时候为她撑开一把中原人喜欢的纸伞。 布日古德偏头看向自己的妻,眸光温和,将伞向那侧倾了一些。 隋雨芩站在伞下,仰头看今年的第一场雪。她的发很长,乌黑,被高盘成符合人\\妻与母亲形象的发髻,压在征穹部的彩珠冠下,衬得脸庞愈加小巧。 她侧身靠着布日古德,伸出手去接雪花,指尖被冻得通红,但唇边一抿就是少女样子的笑容。经年已过,她周身却还是透着美丽温和的气韵,眉眼间都是北方不寻常的婉柔。 “凉,”布日古德用没撑伞的那只手抓住隋雨芩的指尖,“捧炉呢?” “不冷,没带出来。”隋雨芩带着笑意侧脸看他,“你方才讲有话和我说,要说什么?” 雄壮的汉子藏不住心事,眉头紧皱,“父王......马上就要命我们兄弟出兵了。” “啊,仗还是打到中原了吗?”隋雨芩抬起脸,看向布日古德,一双依然漾着水色的杏眸里有让布日古德看不懂的情愫,说不出是哀恳还是淡然。她细指轻垂,雪花化作水滴滴落地面。 “打仗要离开家的。”她叹了一声,牵起他的手,转过身,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回去吧,孩子们还在等。” 隋雨芩站在雪山前,疲惫地闭上眼。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这一仗,征穹部打得是她的故土。可布日古德不会放下他身为部族王子的职责,正如她不会放下她身为布日古德妻子的职责一样。 可她是那么无辜,既挡不住征穹部和中原对垒,也拦不住自己的夫君征讨自己的国家。她在两地之间的作用已经失效,和亲公主的身份在她的隐忍和无奈下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两国开仗,她身上的中原血脉最终成为了部族中的话柄,众人拿她的身份编排她的夫君,他的失利被看成因妻通敌,他的战果被当作阴谋诡计,他们说他没有资格继承族长之位,连同她的孩子,都被迫站在流言蜚语的中心。 这些人说此番话不是一两日,先前被布日古德悉数挡下,眼下王子出征后,无人看护的她顷刻间成为众矢之的。 她还是那么温柔和顺从,从未试图改变或胆敢忤逆,可这些暖不化任何人的心。 这个祸根族长要斩断,他端坐在铺了熊皮的椅上,脚边有年轻的女孩在伺候。他并不受中原的礼节规矩束缚,一双鹰眸紧盯着隋雨芩,声音雄浑。 “你可明白?若无你,还有哪个敢编排我儿与我孙?这一仗得胜与否,我这族长之位都应传予布日古德,他是雄鹰,征穹部生来便该是他的。” 隋雨芩看着族长,那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宫中,垂眸静坐,双手交叠在膝上,听着对面的人口中有关利刃和权势的欲望。 先前是她的父皇,现在是征穹部族长。 父皇说,国家有难,唯有你出嫁方可解燃眉之急。 族长言,我儿受冤,只有你魂消才算为夫君效力。 族长说完了,她的指尖摩挲了几下肩上的狐白裘,点了点头,说:“好。” 她觉得帐中有些冷,于是安静地起身离开。 她站在结了冰的湖边,冰下一尾鱼被冻在扭曲弯然的姿势,她伸手覆在冰面上,可她的身体是那么冷,体温连薄冰也捂不暖,除了将自己冻伤外什么也做不了。她蹲着身,在那条鱼的旁边看见了自己的脸,憔悴,苍白,只几日时间,已荣春不在。 她在冰上滑倒,身下出现裂痕,在她落水的一刻,她看见那鱼摆尾消失在湖的深处。 第33章 她被人救上来送回帐,双目空洞地躺在床上,又双目空洞地出去。 她朝雪山走去。 她以为她走出了中原的樊笼,却又被困在了连绵的雪山间。 她那样畏寒,但这冷冻不死她对夫君的情爱,冻不灭她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勇气。 ——“雪山的那边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登上过山顶。但有一天我会爬上去,”他略显笨拙地把她纷飞在风中的发丝别到而后,温声道:“带着阿芩一起。别怕,我会护着你。” ——“好啊。” 他最终没能护住她。 她一个人爬了上去,站在山顶,笑起来。 现在,整个世间;只有她知道雪山那边,遗立着什么样的人间。 原来她有不自知的勇气和力量,却在滋养了丈夫和儿子后,默然飘走。 高山在佛光般的夕光中成为一座棺椁。 雪像潮水般涌来,她像落花一样隐去。 这座山,雄鹰也飞不过去。 她还是无可依。 七日后,布日古德归来,继承族长之位。 再后来。 他最终没能爬到山顶去。 他活到白发颓垂,一次次地站在山前,一次次地沉默。 那娇婉的倩影已经在他脑中化作一团模糊的烟雾,他老了,很多事都不再记得,只知道他背了自己的誓言,没能护住一个人。 “雨芩。”他哑着嗓子,一次次地念,“雨芩。” ☆、山青(一) 山间万株翠竹峻挺在风中。 素色浓郁的晨雾里走出两个身影,一身青衫的男子身形挺立,和层叠的苍翠连成一色,几乎要融入那竹林。他在雨中湿着衣冠和乌发,被水色模糊的容颜温和又明净。 男子身侧走着一位少年,身量才到他的胸口,赤着双脚,一身黑衣褴褛,身上的泥垢正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白皙的肤。少年头戴斗笠,背着一把精细的剑,半挽起的衣袖下露出劲瘦的肌理。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风急促地掠过他们身侧,让人再次发觉春天还未真正地到来。他们的宽袖和衣摆无助地飞舞在半空,身上却有不曾被压减丝毫的风貌挺俊。 好似青竹化的形。 山顶长老的屋舍前,男子长跪雨中,少年站在他身侧。 其他弟子们挨肩站在门廊下,几乎半日过去,没有一个敢出声。 门终于被打开,长老沉厚的声音带着怒气发颤:“孽障......柳青戈,尔竟有此等执念......胆敢带这污秽之物上山!孽障、孽障!” 跪在地上的男子不知道是第几次低头行礼,俯身时雨水顺着前额滑下去,声音仿佛清泉撞石,“弟子带上山的人,便由弟子来教导,日后若生事端,也由弟子一人承担。” 孟观亭目视前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将这清静和睦了多年的山头搅得安宁不再。 他的指尖缓缓触过斗笠上的垂纱。 这斗笠有那人身上的浅淡竹香。 长老拂袖合上门。 “孽缘啊,孽缘!” 雨停后,人很快散尽了。 柳青戈刚撑着膝站起身,身边的孟观亭便一把扯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的眉眼挑丽冷峻,几乎不见少年气。他勾着竹边的长指一松,那斗笠便落在泥土中。 柳青戈垂眸看了一眼,半跪下去将东西捡了起来。 起落间,他头上的银冠顺着湿透的发落下,掠过他的青衫和袖间。柳青戈直起腰身,发便散了一身,竟长垂直逼脚踝。他并没有去管跌落泥间的发冠,只拎了斗笠,低头将身前的年轻人看了半晌。 柳青戈略倾身,便让孟观亭看全了那张文雅无暇的脸。 那双一直冷凝着的眼中升起些道不明的情绪,又很快被更冷的阴执替代。 柳青戈的眼同样没有温度,只在几刻后抬手,在雨中变得苍白冰凉的指尖缓缓拂开了贴在孟观亭脸上的几缕发。 “观亭,听话些。”温润的嗓音因为淋雨而变得虚弱,他在疲惫中缓缓道:“你不必当真把我看作你的师父。你受了多年的苦,如今我带你上山,教你日后可应付人世的本领。待你学会,便自归去吧。” 少年用一种纯净又凶狠的目光盯着他。 柳青戈含笑摸了他的发顶,转过身,温和地道:“走吧,我带你去住处。” 孟观亭站在原地,看着那青丝及踝的人走在山间的苍翠中,觉得这人...... 太夺目了些。 眼看着那人要转过身,他忽的俯身,捡起了柳青戈落在地上的银冠,隐在袖中。 柳青戈走出几步,发觉孟观亭并没有跟上,便转过身,见那少年还僵身站在原地,像是进入他人领地的兽,警惕又危险。 他停下脚步,露出笑。 霎时间柳妒花惭。 “观亭,过来罢。” 孟观亭住上了山,却不肯喊柳青戈“师父”。 他叫人“先生”。 少年性子冷硬,选择了凡尘中的称呼,那就是尘心未泯,不肯收心做世外隐士,这山上便难容下他。 拜师那日,孟观亭跪在柳青戈身前,那人玉色的指尖隐约在青色的袖中,正好蜷在他眼前。 “先生......”长身挺立的男子在口中掂念着这两个字,面上温润不变,“我不教剑,这称呼也对。你若喜欢,那就这么叫。” 第34章 山中哗然。 这徒弟,未免被惯得太任性了些。 不管旁人怎么想,孟观亭都变成了柳青戈的弟子。 他逐渐发现,柳青戈是这山间唯一对他好的人。 其他人都当他是凡尘中长大的野子,与这充满仙气的青山格格不入,便都处处针对。 孟观亭不在乎,他的确乖张又阴戾,那薄唇勾抿一笑,露的便是仿佛邪祟般的魅惑与不羁。这山中素衣铁剑的人起初都爱欺负他,扔他去做粗累的活计,他都忍了,便有人挑衅得更甚。 可这下便知是欺负错了人。 孟观亭向来一身黑衣,在满山的青翠前显得更加阴狠,手中利剑逼得那人疾步后退,跌倒进湍急的溪中。他一脚踏在石上,剑一横便拦住了要来相救的师兄弟们,只留那人在水中挣扎。 在呼救声就要被水吞没时,孟观亭笑出声,纵身将人拉上来,如兄弟般勾着那人的肩膀,出言抚慰了一番。 手中刃就抵在那人脖颈边,偏生眉梢眼角还带着颜色极出挑的笑。 此后再没人敢欺辱他,因为都怕了他。 只是也无人愿意拿正眼看他。 只有先生。 不知为何,柳青戈并不练武,孟观亭每日晨间的诗书由他亲自教导,午后便去别院跟着其他师兄弟们练剑。他的剑也是从山下带上来的,教剑的师父不喜,柳青戈也不逼他换。 孟观亭虽不闹声响,却也不服管教,先生布置的功课从来不用心做,文章也是寥寥几笔就交上去。 不管他如何顽劣,先生却鲜少动怒。他激人的文章柳青戈也只是批改了别字便返了回来,还特意指出字是好字,叮嘱他切勿荒废。 青影行在山间,孤寂又温柔。 孟观亭收回目光,指尖抚过墨印,头一次认真看起书。 竹舍笼在薄雾中,外面仿佛落雨似的一片朦胧。孟观亭坐在堂中,正做柳青戈布置的功课。这几月先生教了他作画,今日便叫他拿这山中的竹练一练。 孟观亭握着笔,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对面的柳青戈。 浅青色的袖带着些露水的湿气,这会儿搁在桌上,连带着指下的书都有些冰凉。春时的清晨,雾气飘进了屋,竹青色的人静坐在那里,就仿佛是一幅画。 笔在纸上游走,孟观亭忽然再画不下去那竹。 就勾了副先生的画像。 他画完了又觉得恼,自觉得形而忘意,没能画出先生的神韵。他指尖本就把纸捏的皱,再这么一想,人竟已半站起身,连笔也滚到了地上。 柳青戈听见响声,抬眼往他那边看了一眼,温声道:“观亭,收心。” 便又垂眸看书。 先生总是这样,从不动怒,但温声一提,或者指尖一点,便让人不自觉地想小心翼翼。 清冷的山间,柳青戈就是那最好脾气的谪仙。 孟观亭忽的站起身,将画纸有些重地放到柳青戈案上。他就着这个姿势一手撑桌地看了人少顷,便见柳青戈只是颔着首抬指将纸抚平。他盯着平静的先生,眼中不知为何带了不快。 孟观亭直起身,冷声道。 “先生该从书卷中抬眼。” 孟观亭走出屋才悄悄回身,便见先生还在垂眼看画,眉眼间都是这人世间不该有的温润和灵气。 他想了想。 也不是人世间不该有。 就是不该给别人看。 五年一次的山中交试,文武两赛,孟观亭皆得第一。 按理应拜谢长老,他却只拜先生。 长老修行一生,此刻怒气竟压不住,一向深不可测的目光于瞬间沉戾起来。他自椅上站起身,手摸向背后的铁剑,在寒光闪耀间指向孟观亭:“不尊之徒,我且亲自试你。” 孟观亭眼里的颜色好似暗夜,就要迎上去。 “观亭。” 身后的先生小小地唤了声。 他就停了脚步。 孟观亭把手里的剑握得紧,没敢回头。 他怕那双清润的眼中带上他不愿面对的情绪。 这么一顿,不等柳青戈拦,长老的剑就冲着孟观亭胸口刺过去。孟观亭看着那闪来的银光,竟不转身,任由剑锋深深刺入臂膀。血珠洒出来时他抿起了唇,露出个恶气横生的笑。他这一笑,长老心下竟也冷起来,手中剑逼得更紧。孟观亭不退反进,掌心一翻,自己的剑便靠在小臂上往长老那边去。这一击快得惊人,被禁锢在他身前的长老不得不松开在刺在孟观亭骨肉的剑才侧身躲过。 孟观亭脸颊上带了血痕,使他看起来像是尸堆中爬出来的凶恶。修长的指连颤也不带,就拔出了贯穿左肩的剑,带出的血洒了半身,他却只低头瞥了一眼,唇边笑意不减。 那精贵的铁刃被年轻人松指扔了,踩在脚下。 长老此番输了比试又丢了面子,只颤巍巍骂道:“孟观亭!你!孽障!” 果真,人到窘急时,斥骂的话也翻不出花样。 “是孽障,我上山第一天你就说过了。”孟观亭半边身子都浸在血里,漆黑的眸亮起来,看着就几分骇人。 他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在长老耳边道:“只是怎么就成了孽障,长老真不知道嚒。” 长老面色白了白,惊乱间已顾不上脸面,欲弯腰去捡自己的剑。孟观亭空着的那只手就在此时缠上了他的双拳,两人过了没几招,那白皙有力的指便扼在了他的喉间。 第35章 “长老,求个饶吧。” 这一问极其恶劣。 长老在那劲力下逐渐闭起眼,却端的住自己的高位,拒不开口。门中弟子呼啦起身一片,各自持剑将二人围在中央。 孟观亭抬眸,在众人身后看到了那青衫。 先生面上冷色,目光却温和地看过来。 他松了手。 ☆、山青(二) 长老早晕了过去,被孟观亭一把丢到众弟子身上,便立刻被围住,一阵呼唤救抚。 孟观亭指尖还在往下滴着血,几步走到柳青戈面前。 他已比先生高了。 他低头看着柳青戈,正巧柳青戈也抬头看他,就让他对上了那双温缓眸中的惊疑和担忧。他安静地瞧,忽然不希望先生移开眼,也不希望先生将这惊疑和担忧给别人。 “先生......对不起。”他不会认错,却双膝一弯跪倒在柳青戈面前。孟观亭漆黑的眸盯紧柳青戈,身后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的长老,面上却带了委屈,道,“先生,我认罚。” 柳青戈看着面前忽然矮下去的人,叹了口气。 “怎么罚。” “怎么罚都行。” 先生的惊疑和担忧最终还是没给别人,只伸手将他扶起来,皱着眉道:“手臂,疼不疼。” 他下意识地想说不疼。 话到嘴边却变了,他听见自己道。 “......疼。” 柳青戈指尖虚虚划过他的伤处,低声道:“顽劣。等下先生来处理。”人已经几步越过他去,挡在他与长老之间。 长老终于醒了过来,却见那和山间翠竹一样挺拔的身影对着自己行了礼。 “师父,”柳青戈声音平稳,“弟子教导无方,竟让观亭伤及师祖,弟子愿意领罚。” 孟观亭站在柳青戈身后,眸光在那单薄的青影跪下时露出凶狠。 长老被扶着站起身,声音哑着,在愤怒和混沌间念着“大胆”、“孽障”几个词,定了心思要赶孟观亭下山。 柳青戈思寻片刻,掸袖起了身,清朗的嗓音传递山间:“既然如此,弟子便也告别师门。” 孟观亭眸子在日光中黑得发亮,看着先生转过身来,道。 “走吧,观亭,先生带你下山。” 春时的雨珠挂满在孟观亭的斗笠边上,远看像是垂玉叮咚,却在坠落时把漆土濡湿。积水蜿蜒在他们脚下,孟观亭微微低头,就能看见那厚重的污泥染脏了先生浅色的靴。 “观亭,冷吗?”柳青戈抓着他的手臂,带他行走在暴雨中,时不时在风来过后偏头询问。 孟观亭摇头,斗笠的垂纱便晃在风雨里。 问题过后,他们又恢复沉默。风与孟观亭心中的疑惑一起延绵出山外,他终于忍不住,道:“此番是我连累先生。......我错了。” 柳青戈一边从他背后卸下那把剑,让他走得容易些,一边缓缓道:“你没错。我师父......长老这人,不甚心善。他那一剑冲你胸前去,本就有悖交剑规矩。说是试你,我其实早就担心得紧。学了这些年,不是叫你忍辱避让的。你没错。” 清琅的嗓音敲在孟观亭心上,他面上分明被斗笠护得干净,此刻却湿了一片。他的伤口处早就被水打得几乎腐烂,血水拖迤在二人身后,使他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他还有最后一点力气,便撩开轻纱去看身侧的柳青戈,正看见那人自若地行在雨中,白皙的侧脸被水色模糊了,剑却在手中拿得稳当又漂亮。 他摸了下胸口,那里藏着先生当年落下的银冠。 孟观亭闭上眼。 在漆黑中只看得见挺立的青影。 混沌间,孟观亭忆起被父母抱在怀里逗弄的场景。他似乎也知道这都不是真实的,于是面上没有笑,可也不挣扎,只当是重温一次双亲在侧的温暖。 父亲挑着担子,两边垂着框,一头放着要卖的糕饼,一头空出来让他坐在里面。那框里还带着甜味,蹭了孟观亭满身满脸,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甜腻的味道让他想起血腥味,胃里抑制不住地泛起恶心。 那欲吐的感觉在遇见那两伙剑客交手时变得更甚,让他鬓角生汗。 利剑无眼,伤及无辜,父母倒在眼前。 就这么殒命逝去,留他一人在人间污秽中摸爬长大。 长大后的他身上没有了桂花的甜味,周遭倒是有令人安心的竹子香气。 “观亭。” 有人向他伸出手,全身无一不温柔地唤他。 他呼吸逐渐平顺起来,感觉有冰凉柔软的指从自己脸上抚过,仿佛山间清泉缓流,烧得难受的身就清爽许多。 睁开眼,只见晃动的树影和刺眼的阳光。 孟观亭坐起来,低头边看到自己的左肩被包扎得整齐,已不再疼痛。 他昏迷不醒时,柳青戈带着他走出很远。他们走出了那场雨,走出了那座山,将过往的一切抛在身后。 孟观亭恍然间慌乱起来,寻找着柳青戈。 他转动着目光,想要再听那琅润的嗓音唤他“观亭”,想要再像几年前一般在梦魇时蜷缩进弥散着浅淡竹香的人怀中,想要再对上那双澄澈的眸。他迫切地需要先生,需要那人再次拂开苍翠向他走来,用和缓与纯净来驱散他的杂念,需要知道那谪仙一般的人还平安。 柳青戈躺在几步开外的地上,细长的剑还握在手中。他的外袍早就披在了孟观亭身上,只剩下单薄的青衫,身上有好几处剑伤,流的血将身下的地都浸成了深赤色,整个人看着像要融入泥土中。 第36章 “先生!”孟观亭心一沉,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柳青戈呼吸浅浅,胸前几乎没有起伏。 他师父是剑客,却不是善类,两人离山几日后便派了人追过来,一招一式都要取人性命。孟观亭伤得狠,他将人安顿好,便提了剑独自迎出去。弃武多年,少时学得却还记得不少,人是赶走了,自己也落了一身的深浅痕迹。这一伤,雨又不停,便发起了热,他拖着没治,先在林间找着草药给孟观亭包扎妥当了,才一头栽了下去。 孟观亭坐正身体,将人抱在怀里,垂头便见先生面色惨白,清润还剩一些,可也快被病气和血色磨没了。柳青戈长发披散,从孟观亭身上蜿蜒到泥土上,还有些缠在孟观亭指间。 他低头去抚柳青戈的鬓角,被那人的汗与血浸湿了掌心,便觉得心中疼得厉害。他低头呢喃着数不清的话,只想看到柳青戈的回应,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透露出了怎样的暗藏了多时的缱绻。 “先生......先生,为什么不放弃我呢?”孟观亭声音如同濒临绝境的猛兽在嘶吼,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不放弃我?先生,为什么?” 柳青戈轻喘着气,双眼累得睁都睁不开,却艰难地开合着唇,要回答孟观亭的话:“起先,算是、算是赎罪吧。” 他身上烫得厉害,不自觉地往孟观亭身上的凉爽蜷缩过去。孟观亭将人揉进怀里,又听他道:“后来......后来,就不只是赎罪。” 柳青戈在伤病中哽咽,眼中不见了清明,却在混沌中强撑着精神给孟观亭讲那个他压在心底许久的故事。 孟观亭安静地听着,从柳青戈模糊的言词间辨认出许多。 他父母因被剑客误伤而去时,柳青戈也在。 少年抓着剑,尚不会用,就看着自己的师父在山下刃斩人命如草芥。那背着剑的高大男人无视自己的杀戮,快步走过呆站在原地的孟观亭。少年红着眼眶,悄悄将自己的剑放进那吓呆了的孩子手中,道:“你拿着,我要回来找你的。” 从次,柳青戈再不习剑。 长老打骂过多次,他也只是垂眸淡淡摇头,再也不肯碰任何兵器。 他说要去寻孟观亭,他做到了。只是山下世容不得孟观亭留在原地等待,他下山时,那孩子已不见了踪影。 多年过去,一身清朗的年轻人走在街边,被寒光晃乱了眼。一身黑衣的少年睡得正熟,怀中抱着的正是他那把细长剑。 “观亭,隐瞒......隐瞒了你这么多年,是、是我的错。我恐怕......撑不过这一回,怎么也得告诉你。但我看,你早先、也许就已经知道。对不起,观亭,对、对不起。”柳青戈眼前漆黑一片,说话间伤口处流出更多的血,他却只呢喃道:“观亭......观亭,对不起。” “先生胡说什么。弟子......我从没想过怪你。”孟观亭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全是湿的。他在泪水中狼狈,竟有些庆幸柳青戈此时看不到,“是我,是我,幸得先生。” “真的吗?”柳青戈忽然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相信,“能......能得你......原谅,我、我也......” 他面上再无一点血色,话音落下去,让孟观亭猛地颤抖。 “先生!先生,先生撑住,别睡过去。”孟观亭蹭着柳青戈的脸,垂头与他额头相抵了片刻,便站起身来将人背了,迈步就走。 积隐多年的愿欲终于浮现。 “先生,撑住。我带你走......我带你去,给我们......建个家。” ☆、山青(三) 孟观亭从小死了爹娘,在腌臜中挣扎着活,在寒冷中蜷缩着生出恨意。 他恨极了,恨这人间,恨杀人的剑客,也恨那给他细长剑的少年。那双眼温和又清润,那双手白皙又柔软,是他从没见过的好看,触不及的修养。可他父母血溅街头时,那双眼只是惊诧地看着,那双手颤抖不停,却不曾出剑来拦。但最终,那细长剑被交到他的手上,成为他多年的支撑。 他满身污秽地躺在街上,什么修养模样,都被他抛弃,就剩那把剑。无依无靠时,他偷过抢过,就是没乞过。 总觉得若一软下去,便会没了那剑的寒硬,负了那人的清明。 他从孩童等到少年,等到了。 那一日春寒料峭,在明月就要消逝,日光初明时,有人自连绵的青山中向他走来,在春雨落下的那一刻将自己的斗笠盖到他的头上。 “观亭,是你吗?”那人的嗓音如同山间清泉。 他用冷峻和阴戾保护着自己,却从斗笠垂纱的缝隙中窥见了那人如同温玉般静雅的面孔。春风带来了竹林的味道,那如同青竹般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红了眼眶,向他伸出手。 “观亭,和我走吧。” “观亭,听话些。” “我教你可应付人世间的本领,待你学会,便自归去吧。” “观亭。” 他在赎罪。 可孟观亭不需要他赎罪。 他早已认出了那双眼,那座山和长老的那把剑。无数次午夜梦回,他以为只有他迷失在黑暗与仇恨中,却发现他的先生留着冷汗呢喃在梦魇里,温润的面苍白得可怜,指尖几乎要将被褥抓破。他下床走过去,轻轻为先生拭着濡湿的鬓角,在他低声叫“观亭”二字时,便已经明白了。 第37章 他的先生心中藏有万象,拥有和劲松青竹一般的颜色和心性,可偏不像劲松青竹一般孤冷绝情。多年前的祸种,是他看着他的师父种下的,却固执地将它变成了自己的梦魇。 孟观亭背着柳青戈,绝不松手。 他找了医馆,在付不起钱时逼不得已地出了剑,逼着那大夫给柳青戈看了病。他一手持剑地立了字据,答允日后会还上银子,才拎着药背起人走了。 没地方住,就在江边找了间破草堂。 他把屋子收拾好,在灶上煎了药,脱了袍把柳青戈包裹起来。 柳青戈已经昏迷了几日。他在雨中被冻透,又被利刃彻底伤了元气,此时躺在温暖中,便病得更加厉害,所有的痛都要变本加厉地来。孟观亭起先根本喂不进去药,后来把在药汤中浸着的匙放在人口中,才算是一点点地让先生服了下去。 孟观亭坐在床沿,柳青戈躺在他怀中。他勾住先生的指,轻轻俯身。 吻上了柳青戈滚烫柔软的唇。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弹指一瞬,他却仿佛走完了一生。 他背着先生一路走过来,看着那修长苍白的指和竹青色的袖晃在自己眼前,鼻尖萦绕着的竹香被血腥掩盖,终于在巨大的沉默中认清了自己的心。于是孟观亭不肯再放开柳青戈,他听着窗外的雨,在柳青戈耳边低语,用尽全力从混沌边缘把他拉回人间。 柳青戈昏沉间听着孟观亭的耳语,嗓音低沉,声音却温柔。他听着,听见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觉得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喉中干涩,嘴唇上都是血痕,却在恍惚中觉得有什么贴了上来。他留恋那上面带着的风雨人间的味道,竟还向前凑了凑,在分开时不舍依恋地委屈起来,皱起了眉尖。 他想起孟观亭。 观亭。 他的学生吗?似乎又不止。 他在黑暗中梦魇不断,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似乎只有对着孟观亭时才能稳住心神。他逐渐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他只是想教好他吗?可当孟观亭勾了他的画像时,他不也是贴身藏了好久,直到那纸破碎在雨中吗?少年的宽肩长腿、音容笑貌轮番在柳青戈的脑中翻腾,弄得他呼吸不稳,挣扎着睁开了眼。 就见孟观亭近在咫尺的脸。 “......观亭。” “先生。”孟观亭在欣喜中颤了颤目光,守着抱人的姿势没动。两人就这么互相看了半晌,到最后目光都温热得很,似乎都琢磨出些滋味来。 孟观亭伸手试了柳青戈的额头,确定不发热了才放下心。 “先生,这里挨着江,闲时听得见浪涛声,喜欢吗?我记得你几年前说过,喜欢江边的。”他腾出一只手指了下屋子,“我们的新家。” 柳青戈醒来后又昏沉了一阵,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酉时了。 孟观亭给端来了药,柳青戈捧着药碗,被苦得皱眉。先生面对什么都温和不变,就是受不了药的酸苦,孟观亭站在窗边回头看过去,唇边露了笑,走过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喝完。 柳青戈坐在床沿,被孟观亭盯着,只能忍着苦喝了个干净。屋里安静,他听得见外面的雨声,尝着舌尖苦涩,只觉得不太对。 怎么仿佛一夜间,孟观亭成了管事的那个。 他这样想着,孟观亭就往他口中塞了块糖。 甜味在舌尖化开,柳青戈却不敢抬头对上孟观亭的目光。 觉得那眼光怪热的。 此刻他心中也不端正,不要说不敢作为先生说教,就是抬头看也不敢。 孟观亭见他垂着眸,就蹲下了身,从下面看着人。 柳青戈避无可避,只得和他四目相对。孟观亭一日都忙着修这房子,此时额间还带着汗。柳青戈借着屋内的烛光看得清楚,便伸手摸了下他的发,轻声问道:“累吗?” 孟观亭一把将那手捉住了,带着摸到自己的脸颊,“累啊。门窗都要加固,否则夜里要漏风的。灶台明日我再仔细看看,后边那一间我辟出来,给先生看书写字用。”他又笑起来,“只是这床嚒,就这么一张。” “啊。”柳青戈苍白的脸上泛出些红,“那......” “先生睡床吧,我打地铺。”孟观亭的目光纯净又真挚。 “别。”柳青戈手在他脸颊上滑了滑,“一起睡。” “真的?”孟观亭忽然抬起头,离柳青戈不过咫尺距离。他收敛了神色,认真问道:“先生,真的吗?” 柳青戈轻咳一声,颊上烫的很,似乎是烧还没有退。他双手捧了孟观亭的脸道:“真的。怎么,想分家了吗?” 孟观亭受不了他这话。 先生伤得厉害,几个时辰前还烧着,此刻说话带病气,虚得很,听着就跟撒娇似的。 “不分。”孟观亭挺了挺身,和柳青戈额头相抵,伸手压了先生的袖,让他没法逃开,“先生,我们这就是安家了,安家了就不能分离。” “嗯,不分离。”先生身上的竹香带了甜味,此刻就荡在孟观亭鼻尖。 他抬头,吻了柳青戈的唇。 柳青戈被这一吻弄得发愣,等反应过来人已经闭了眸在回应。孟观亭霸道起来厉害得很,起身将人压倒在床铺上,侵袭了那满身清甜。柳青戈被吻得喘\\\\息不匀,只是那舌齿间的纠缠依旧不肯停罢。 第38章 孟观亭把人松开时,柳青戈的唇就真的好似桃花色。他指间还有先生的发,甚喜这柔软绕指的感觉,便埋首在柳青戈颈间,闷声道:“先生还病着呢,等病好了......等病好了,把家垒起来!” 柳青戈看着那精锐明净的眼,缓缓笑出声。 晚间雨还没停,屋里熄了灯,床上倒是热的。 孟观亭将人捞在自己身前,紧抱在胸口。他长臂环在柳青戈腰间,身上沾染的都是先生惯带的竹香,那气息让人忘返,生生勾出侵占和独有的欲望。 他好似家兽一般地拱了下,鼻尖试探在柳青戈后颈。他知道先生还醒着,只是不理他。这么想着便令人气恼,孟观亭不自察地理着那长发,想将人翻过来。 柳青戈挪动了下身,扯着剑伤,嘶了声。 孟观亭紧张地收回手,便见先生面色有些发白地转了过来。 “先生,我错了。”他有些怕似的,“伤口怎样?” “无事。”柳青戈撑起身,让背后的伤口不挨着床,转向孟观亭那边,“有点事,我想,还是得问问你。” “你问。” “我、我先前混沌间说的话,你都听全了?” “听全了。” “嗯。那你......”柳青戈声音滑下去,“怎么想的?” “这有何可想?不过是我都已经知道的事。”孟观亭伸指点在柳青戈唇上,“要想,便是你昏迷时,还做了些别的。” 这事的确没什么可想。多年前的孽缘,一个在无尽的等待中筑起希望,一个在安然的赎罪中静心寡欲。他们遇见对方,就是放下过去。 “我、我做什么了?”柳青戈唇瓣开合间,孟观亭的指尖就微微探进去。 “是我,我吻先生了。”孟观亭笑得邪气。 “啊?”柳青戈面上一热,“你倒放肆得很。” “是啊,可先生也不差,虽睡着,回应得是真好。”孟观亭又把唇贴凑过去,“就似这般。” 又是一顿亲昵。 他把人松开的时候柳青戈都没力气了,就伏在他怀中微喘,动都懒得动。 柳青戈被那健壮的手臂环得紧,孟观亭护他在怀中,就是要霸道占有,却又无比温柔,让所有的梦魇近不了身。 就这么相拥入眠。 难得好睡。 柳青戈养好了身体,就和孟观亭把院子好好收拾了,种了竹,最后建起间私塾。 来年春时,私塾开办。孟观亭飞身做了师父,和柳青戈两人一文一武。他在学生们眼中变得和柳青戈平起平坐,面上得意许多,却改不了不羁的性子,时不时便捉弄人,弄得一班少年缩颈,算是怕了。 “师父,我、我知道错了。”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端着招式站院子里,在午时的阳下累得都快站不稳,抽泣道,“下次、下次不敢了。” 孟观亭坐门边,长腿伸展,旁边还蹲了一排少年。他手中捧着本书,此刻从书中抬眼,“还有下次?” “没有,没有下次!”少年说错了话,泪掉得更凶,“没有下次了,师父!” 孟观亭露了邪气的笑,正想再说,却听从院门口传来道清凉的问话声:“做什么呢?” “先生!”院子里的少年瞬间更委屈了,飞快地跑到那倾长的青影身前,拽着柳青戈袖子不松手,“孟师父、孟师父罚我呢。” 孟观亭在柳青戈进院的时候就拿着书站了起来,身侧的学生也都起身。柳青戈轻轻这么一扫眼,就好像是孟观亭和学生们一起站那儿受罚似的。 他忍着笑把少年眼角的泪擦了,温声问道:“为什么受罚?” “因为、因为......”少年拽着先生的袖,不敢说。 孟观亭皱着眉几步就走了过来,一下把那青色从学生手中拽走,又扯着柳青戈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在柳青戈耳边道:“他撺掇着学生们不做先生给布置的功课,还要扔先生给的书,被我抓个正着。”他把手里的书珍重地给柳青戈看,“我这是替先生罚人。” 柳青戈斜睨他一眼。 怎么好像委屈的是他一样。 “先生,我知道错了!肯定没有下次了。”少年知道朝孟观亭认错没用,便拽住好脾气的先生。 “下次不许了。”柳青戈声音温和,低头看了眼身前的少年。 少年猛点头,正心道还是先生温和心善时,就听那温和心善的人道:“今早讲的文章,你回去抄摹二十遍,明日交上来。” 柳青戈迈步往屋里去,对门前的一排学生道:“前屋冰着果子,净了手就去吃吧。” 学生们一个个如蒙大赦,拔腿就跑。跑到一半又站住了,回头看着孟观亭。孟师父规矩严,这不是还没下课呢么。 “去吧。”柳青戈挥手,“我也得罚罚你们孟师父。” 少年们这才真正笑起来,吵着跑远了。 果然,还是柳先生治得住师父。 屋门关了,柳青戈懒得坐正,就靠孟观亭身上道:“你愈发没个师父的样子,那孩子不过顽皮些,总不至于当众罚哭人。” “我是替先生罚。”孟观亭拉着柳青戈的发玩,觉得先生的银冠好看得紧。 “真当我不知道是为何嚒?”柳青戈半回身,笑起来。 那少年顽皮,功课却也不是不好。上次柳青戈屋里有本兵史他喜欢得不得了,便拉了先生的袖,求着要借。少年力气大,这一拉扯竟给柳青戈的外袍撕出一道长口子,露出里面压得整齐的白衫。 第39章 也是巧了,正赶上孟观亭进屋来,便见少年手里还攥着一抹青色,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先生时才还算自若,却在自己的目光中面红到了耳根,便追着那小子就是一顿打。 这仇今日还记着呢。 “学生的味也要吃吗?”柳青戈歪着头看进他眼睛里,“是该罚你。” “吃,我什么都吃。”孟观亭把人固定在腿上,在柳青戈耳边呵气,一笑就露了邪劣气,“但是我认罚,先生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第二天入讲堂,学生们都觉得不对劲。 只见先生一脸乏色,走路都慢,昨日受罚的孟师父倒是神清气爽。 怎么罚个人,还累着先生了?